卓蕓:天印村的語言

2024-05-07 07:57

到天印村去看文藝演出的那一天,山景無比清晰,天空藍得很特別。

我下了車就感到一股熱氣襲來,不由得舉起衣袖擋住額頭。田陌上人潮如流,紛紛涌向村子那邊的印天湖,人語聲頻頻傳入我的耳邊。

村子不大,人卻很多,湖水四周圍滿了人。把目光停在湖水上,我發(fā)現(xiàn)天空就像一張平鋪在湖水上欲動欲行的巨畫,而它的微妙就在水邊不斷增添的人影,只要風輕輕一吹,水面蕩起褶皺,平整的天空泛起微瀾,人影連同水邊掛著的彩旗瞬間化為水中顏料,像錦鯉游弋汩汩吐出了彩云似的。

站在水邊,我不敢大聲喧嘩,生怕我的聒噪驚動了這一池平靜。但是,水邊搭建的戲臺上鑼鼓已敲響,歌聲已唱起來,不驚動是不可能了。

大喇叭的音響里傳出舞曲《阿婆的幸福生活》。舞臺上裹著花頭巾的“阿婆”,身著一襲紅衣,手搖一把蒲扇,邁著夸張的步子走上臺。她們時而生氣時而開心,時而吵架時而和好,一彎腰一駝背,一牽手一跨步,活脫脫就是村子里那些可愛又可親的老阿婆;一會兒《桃花旗袍》的古典美人,發(fā)髻輕婉,羅繡偏襟,巧笑倩兮裊裊而來。她們像是走在煙雨江南,走在那悠長又寂寥的青石巷里,她們像一支清雅的百合,一步一婀娜,一走一馨香。還沉靜在隔世的馨香里,飄著《涼粉碗碗香》又來了,那一股辣香喲,不知道喚醒了多少人的味蕾。臺下還在談論著涼粉,臺上《菜籽花兒開》也飄著香來了。舞臺后面,那高高舉起的《手舞龍》,紅彤彤的龍身藏在屏風后面,蠢蠢欲動。

好久沒看過露天戲了,一瞬間,覺得氣氛濃濃的有點像過年,盡管距離過年還有兩個月。戲臺上歌聲連連,湖水里波光粼粼,不知道這一池湖水算不算一個忠實的觀眾呢。

天印湖在村莊的位置,就像是堂屋在農(nóng)舍的位置,都是極正中的。

湖畔周邊分布著各式各樣的現(xiàn)代民居,或石砌,或磚筑,有的青瓦白墻連成排,有的樓上樓下獨家小院,有的正在改建,電鋸切割石材的嗡嗡聲一陣一陣傳來。這些房屋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村莊,一座連著另一座,直延伸到村子外面。在房子的屋檐上,不分季節(jié),總有樹葉晃動的影子和參差不齊的藤蔓,相互交落。傍晚,樹叢回響著群鳥的叫聲,白天,樹木靜靜地站著,投下長長的影子。房屋周圍有開墾的稻田、菜地、魚塘和果園,坡上有藥材地、花卉園和苗圃,坡頂還有一塊朝天而坐的巨石,形似一枚印章。據(jù)說,村子因“天印”而得名。最貼近印天湖的是一座木屋,它深藏在一扇木門后面。

當推開那扇木門的時候,我聽見木門“吱呀”的響聲,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我的心會因一座老式四合院而變得安靜。

安靜的堂屋,安靜的書房,安靜的灶屋……一切都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老樣式的房間里,擺放著老樣式的水車、石磨、草鞋、紡車、煤油燈、打谷機……以及可以觸摸到歷史的老物件。它們沒有文字,沒有語言,只有歲月深深淺淺的烙印。

或許,在老房子里根本無需聲音。

只要心靜,就可以想到風搖動窗欞的空鼓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把一些芭茅花掛在樹梢、草垛、墻頭,轉(zhuǎn)個身飛上屋檐,拉扯著屋角的一株老楝樹的枝條,摩擦著瓦片,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音,然后叫嚷著飛向天際??梢韵氲接険崤邏K的空靈聲,大雨急驟,小雨舒緩,雨歇屋檐水打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的,清脆又響亮。還可以把一束漏進窗戶的光,用力想成是舊日的那個太陽,一絲一縷的光陰,浮動著斑駁的流年。

可是走出木門,新磚小樓里傳來孩童的啼哭聲,我的心又從遙遠的從前回到了眼前的現(xiàn)實。

不高不矮的圍墻擋在兩邊,光滑的墻上掛著一串串粉紅的三角梅,娉娉婷婷,從墻頭搖曳紅袖,向路人招手。墻是人家的前庭,院子里曬著腌菜,主人埋頭在打理簸箕,門口躺著一只貓。不等你靠近,黃狗已對我們狺狺地狂吠起來。主人抬起頭,見有人來又見我喜愛她院墻上的藤蔓,嘴角揚起莞爾的弧度。接著屋里聞聲走出來兩老,后面跟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幼童,一家人張羅著開飯。他們十分厚誠,見行人問事,有問必答,還比比劃劃一通。他們擺上碗筷,扭頭問我“吃了沒”?我回答“吃了”。“吃了沒”不過是鄉(xiāng)鄰之間最樸實的一種問候,但聽起來卻是最溫暖人心的一句鄉(xiāng)音。

沒有“聞多素心人”,我也感覺到了“樂與數(shù)晨夕”,我也想和陶淵明一樣接地氣,與一群熱心腸的鄰居住在一起,聞著東家燉了肉,西家包了粽子,香氣飄進我的窗子,他們也會邀請我一起吃;看著北家娶媳婦,南家嫁姑娘,大家都去幫忙,洗洗菜刷刷碗,然后蹭一頓壩壩宴,一起見證新人的幸福。

我喜歡鄉(xiāng)鄰之間的這種喧嘩,也喜歡坐在墻角根曬太陽的老人,自帶的那份寧靜和淡遠;我喜歡在微風中踏過窄窄的鄉(xiāng)間小徑,野菊花像一群擠在路邊的小鴨子,一路殷勤地煽動著翅膀;我喜歡村子里的樹,不管是哪一種,我喜歡黃葛樹的濃陰,桂花樹的甜香,桃樹的嫵媚,梨樹的淡雅,以及填補著鄉(xiāng)村空洞的不知名的樹。我相信,依偎在鄉(xiāng)村懷抱和土地呢喃的片片綠茵,流淌著鄉(xiāng)愁的血液,最終都會融化成鄉(xiāng)村的音符。

這個季節(jié),最妙的音符是芭茅花,花是飄在空中的,遠望比近看更美。

我說不清芭茅花的顏色,初見它是青綠泛著淡紫,迎著晨光看去,覺得是粉黛,夕陽的光照里,又變成絳紅了。過些時日,高高的秸稈彎了腰,穗頂已是滿頭銀白了,蓬蓬松松的,風一吹就紛紛揚揚四處飄散。遠望去,芭茅花如白浪翻滾,給遠山帶來一種蒼茫的遼闊。

而我正好踩在芭茅花散落的鄉(xiāng)村路上。路是硬化的水泥路,路面寬闊平坦,隨勢蜿蜒,路上沒有塵土,只有穿行而過的車輛。從村頭到村尾,沿著路邊的文化墻到農(nóng)家院墻的鄉(xiāng)風壁畫,路被四周毗鄰的屋舍串連著,路連著屋,屋連著路,條條大路通家園。

想起十年以前,鄉(xiāng)村都是土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偶爾一輛車通過,揚起一陣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倘若遇見下雨,路面泥濘打滑,那些碾出槽痕的泥坑,積滿了雨水,車輛經(jīng)過濺起行人一身泥漿,還會招來幾句怒罵。村子里通往農(nóng)家的路,多數(shù)是汽車到不了的小路,或者是田埂開鑿出來的窄窄小徑,只需兩只腳小心翼翼地走,不然就會踩空,跌倒在田里。每年回鄉(xiāng)祭祖,或是走親戚,我們總是望路興嘆。這樣的場景,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了。

城市在變,鄉(xiāng)村也在變,一切都隨著時間在改變。

在天印村,每走一步都是風景,每一個風景的角落都有故事。池塘有魚兒躍出水面的“啵剌”聲,田地有鳥雀起起落落的“撲棱撲棱”聲,桑樹下有雞鳴,宅院里有犬吠……各種聲音不一而足。只要你仔細用心聆聽,便會聽到大地律動的呼吸聲,種子發(fā)芽的聲音,莊稼抽穗的聲音,果子灌漿成熟的聲音,以及花開花落的聲音。也許,一個轉(zhuǎn)彎,一扇小門,就把你帶進了它們正在講述的故事里。

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我聽著從遠方吹來的風聲,直到夕陽的火焰燒紅了天邊,四周的山坡逐漸灰黯下來。這時,北邊那塊割去稻谷的枯草里“噌”地一聲,一只白鷺飛上長空,飛得看不見蹤影了,我才起身往回走。我不舍這一處晚景,仔細想想,是我不舍這一片讓人一見傾心的鄉(xiāng)景。

我深深知道,我會再來鄉(xiāng)村聽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聲音,聽聽它們都在說些什么。

作者簡介:卓蕓,潼南區(qū)作協(xié)副秘書長、潼南新詩學會副會長,作品散見于各報刊。

文章來源:上游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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