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這次一定要回家過年

田進2023-01-06 21:31

經(jīng)濟觀察報 記者 田進 1月4日上午9點30分,王祥帶著老伴和孫子孫女提前一個小時抵達了北京西站。過去三個春節(jié),因為孩子學(xué)校疫情防控要求,他只能選擇反向遷徙至北京過年。多年前,他的兒子就已經(jīng)將戶籍由河南周口改為北京,孫子孫女也更喜歡北京的生活方式。但對于他自己而言,北京始終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王祥和老伴大半輩子都生活在河南老家。這幾年除了在北京幫忙帶孩子,其他時間也都留在老家。“過年不回老家,他始終就不像過年該有的樣子。所以今年孩子學(xué)校一放假,我就帶他們先回家,兒子兒媳等公司放假再回。”

對于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這是一趟遲來了三年的回家過年。

在深圳開了十年蒼蠅館子的朱昊夫妻二人,在2022年年底選擇提前關(guān)閉了餐廳,帶著妻子、母親與兩個兒子驅(qū)車返回四川達州老家。過去三年春節(jié),朱昊更多在親戚朋友圈視頻中看看老家過年的熱鬧場景。“現(xiàn)在一家人都在深圳漂著,深圳的戶口還沒搞定,住的也是出租屋。深圳始終沒有老家安逸。有時想家了,就搜搜老家那邊的抖音視頻,就當回了一次家”,而這一次他決心要與故鄉(xiāng)村落重新建立聯(lián)系。

希望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家的北京護理員高英給頭發(fā)焗了油,坐21小時硬座在1月3日抵達了老家湖南,一切看上去都還是那么熟悉:熏肉、火炕、穿著厚實而保暖的親鄰以及令人焦慮而親切的閑聊。這次回家的假期是她爭取來的,她的“最后通牒”是:不同意就直接離職。

北京上班族蔣宇,也開始謀劃春節(jié)行程。因單位要求,從2020年年中入職后,蔣宇就一直沒能回家過年。他在北京的單位宿舍內(nèi),通過和家人的視頻通話、室友集體包餃子以及北京景點游玩,度過了2021年、2022年的春節(jié),這一次,他終于有機會回到老家再次經(jīng)歷那些此前二十年重復(fù)過的繁瑣但饒有趣味的“儀式感”。

2020-2022春運期間,全國鐵路、公路、水路、民航共發(fā)送旅客人次相比2019年春運分別下降了50.3%、70.9%、64.4%,而按照交通運輸部的預(yù)測,2023年春運期間客流總量將達到20.95億人次,相比2022年增長99.5%,恢復(fù)至2019年同期(29.8億人次)的70.3%。交通運輸部認為這可能是“近年來不確定性最多、情況最為復(fù)雜、困難挑戰(zhàn)最大的一次春運”,但數(shù)年未曾回到故鄉(xiāng)的人們,下定了決心,踏上歸家之路。

10點15分的北京西站6號候車廳,檢票口前已經(jīng)排起了五列50余米的長隊,開往勞務(wù)輸出大市阜陽的高鐵30分鐘后出發(fā),近十米寬的過道被男女老少與各色行李箱、編織袋填的滿滿當當。五分鐘后,檢票口打開,人群開始一股腦的向前挪動。一時間,行李箱輪滾動聲、大廳廣播聲與鄉(xiāng)音交談聲混雜一團,為即將離開北京的他們奏響回家的序曲。十分鐘后,隊伍就如潮水般褪去,空置出來的座椅和走廊又漸漸被下一輪等待回家的人所填滿。

今年,一定要回家過年

2021年2月一個人的春節(jié),讓蔣宇有點措手不及。

此前二十余年的大年三十,他都在陜西漢中與家族親戚一起度過——上午去農(nóng)村老家給先祖掃墓“請先人”,下午回到城里的餐廳包廂,和家人在飯桌上訴說著過去一年的故事經(jīng)歷。從2020年年中開啟北漂生活后,蔣宇與這樣的生活軌跡漸行漸遠。

因公司要求非必要不離京,蔣宇工作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假期變得很簡單。大年三十,他和同事在單位宿舍中吃了一頓餃子就算過年,此后兩天也都是在宿舍中獨自度過。初三至初六,和朋友游玩慕田峪長城、密云水庫就算給春節(jié)假期畫上了句號。2022年1月的春節(jié)也基本重復(fù)著這樣的生活方式。

工作后的兩年多時間,蔣宇只因親戚結(jié)婚和清明節(jié)假期短暫回去過兩次。“每次過年前都覺得很有希望能回家,最后卻都不了了之。雖然家人都說能理解,但還是很遺憾。”

這次蔣宇的春節(jié)假期滿打滿算也只有7天,這還是需要在單位沒有加班要求的情況下才能實現(xiàn)。但他說,即使很短暫,今年也一定要回家過年。2023年蔣宇大概率將被外派至國外常駐,這意味著未來好幾年他也都將錯過與家人在春節(jié)團圓的機會,因此今年春節(jié)將是近幾年唯一一次回家過年的機會。

直到現(xiàn)在,蔣宇仍沒有完全適應(yīng)北京的生活。他把老家陜西漢中排在自己養(yǎng)老的首選地,北京只是上班而不得不留下的地方。“尤其是北京的冬天,本來溫度就特別低,加上經(jīng)常刮大風(fēng),體感溫度就更低。剛來北京第一年,就奇怪一個地方怎么可以這么冷。并且室內(nèi)還很干燥,不用加濕器人就會很難受。”

蔣宇的一些北漂前輩們,對于時隔三年的回家過年賦予了更多意義。

九年前,隨著孫子的降生,王祥和老伴開啟了河南周口與北京兩地奔波的日子。每年過年,他都會近乎執(zhí)拗的要求兒子兒媳回農(nóng)村老家過年。三年前,他還堅持在老家種小麥和玉米,這兩年因為往返存在各種不確定,他才徹底舍棄耕種了大半輩子的田地。

直到最近三年因為疫情的阻礙,他才不得不妥協(xié)在北京過春節(jié)。

王祥說,在北京過年雖然什么都能買到,但總感覺冷冷清清的,想找個聊天的人都沒有,基本就只能待在家里或者和孩子們出門散散步。而在老家過年,整個正月都是熱熱鬧鬧的。吃完年夜飯后我們就會串門閑聊或者打打牌,正月里再走走親戚,去田間地頭轉(zhuǎn)悠,那樣才感覺真正過完了一年。“這三年也錯過了村里很多紅白喜事,總是不回去幫忙,以后自己家在村里有什么事,別人也就不愿意幫你了。”

多年前,當兒子選擇落戶北京后,王祥就知道兒子已經(jīng)回不去老家。當然,他也支持兒子留在北京工作。在當?shù)兀优粼诒本┕ぷ髑疫M入的是國企,是一件能被稱為出人頭地的事。但自己夫妻倆則仍想落葉歸根。他說,再過兩年,孫子孫女上學(xué)不需要接送后,自己就和老伴回家,到時子女們能在過年時回家陪陪自己就很滿足。

陌生又熟悉的老家

從2020年1月到2022年12月,作為北京順義區(qū)一家養(yǎng)老院護理員,52歲的高英已經(jīng)記不清申請了多少次休假回家,也記不清被封控在養(yǎng)老院多少天。但不會使用地圖的她,清楚的記得,回湖南通道縣老家需要換乘兩趟地鐵、一趟21小時的綠皮火車、一趟3小時的大巴以及一趟公交,全程耗時兩天一夜。

2023年元旦節(jié)當天,在以不同意就直接離職的態(tài)度下,她的回家休假申請終于通過。

1月3日回到老家那天,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家里人還是用剛剛熏制好的臘肉、酸辣粉等家鄉(xiāng)菜招待剛剛回家的她;鄰居們依舊會在傍晚時生起一堆火,然后圍著火炕吃飯、聊天、發(fā)呆,困意襲來就回家睡覺;不管男女老少,大家大多穿著被譽為“湖南省省服”的棉睡衣;村里人還是會在五天一次的趕集中擁堵著購買過年需要用到的木炭、瓜子、豬肉等。

鄰里火炕旁閑聊的話題,依舊是今年掙了多少錢,誰家的孩子準備結(jié)婚了、明年準備去哪里工作。只是,聊天的基調(diào)似乎比疫情前多了一些悲觀。高英說:“很多人都抱怨今年錢不好掙,工廠動不動就停工休息,村里工程隊的人到現(xiàn)在也還沒拿到工程款。”

每當這個時候,高英就會在心里慶幸當初選擇了護理員這一行。五年前在同鄉(xiāng)的介紹下來北京當護理員時,她濃濃的口音一時間很難適應(yīng),除了養(yǎng)老院附近的公園,不敢去更遠的景點。長期封控在養(yǎng)老院以及全年基本無休,讓護理員們精神壓力都很大。但她打算把這些情緒都隱藏在心中,只和家人分享聽到的趣事與收獲。

她說:“每月5000元的工資能按時打到銀行卡上,封控期間還偶爾有幾百的補貼。對于我們這些上了年紀還沒上過兩年學(xué)的人來說,還能再奢求什么呢?”

為了省錢,從北京前往懷化的21小時綠皮火車,高英選擇了硬座?;丶仪暗奈ㄒ灰还P大開銷,是特意去理發(fā)店染了黑發(fā)。在當?shù)?,能否風(fēng)風(fēng)光光穿新衣回去過年是判別外出打工成功與否的重要因素。

當然,闊別了三年,老家還是悄然間變得些許陌生。

回到湖南老家的第一天,縈繞四周的西南官話反倒讓高英覺得有點別扭,老家油辣椒的辣度讓她一時間接受不了,一些同鄉(xiāng)人已經(jīng)搬去了縣城周邊新建起來的商品樓房中。

一年到頭都在深圳餐館里忙活的朱昊,老家的生活節(jié)奏讓他有點無所適從。他說,在深圳時,就是早上盼中午、中午盼晚上,既希望生意能好一點又希望能輕松點。餐館一天2000元的營業(yè)額都能讓一家三口忙的整天不得歇息。“但回家后遇上鄰居家殺年豬,從幫忙、吃殺豬菜到聊天,一天就那樣過去了,好像大家都不著急。”

朱昊也需要和村里的信息重新建立連接。新蓋的房子屬于哪一家、村里嬉鬧的小孩是誰、哪位老人已經(jīng)過世等等,他都需要慢慢去了解。但這些都是次要,眼下,他將重啟四年前的春節(jié)模式——砍柴、熏香腸臘肉、備年貨。

一場遲到的歡聚

在過去三年,因為疫情防控等因素,蔣宇的各項計劃被推遲了一次又一次——2020年的畢業(yè)旅行泡湯;和女友制定的長沙、青海、西藏等地的假期旅游計劃被迫擱淺;數(shù)次想在周末飛回漢中看望父母等長輩一直未能成行;兩次年前給家人精心挑選的禮品也一直未能親手送達。

他說:“各地也都有同學(xué)或好哥們,大家總說著要在周末去對方城市,互相串一串,但最后都沒能實現(xiàn),這些都是遺憾。”

新的一年,蔣宇希望能在這些計劃欄后都畫上一個“√“,然后奔赴自己的駐外旅程。

正在填補遺憾的還有更多普通人。

在趕集準備年貨時,高英特意購買了一沓紅包,她說自己要在大年三十那天,把紅包親手送到三個小孩子的手中。過去三年春節(jié),孩子接紅包的推拉、喜悅等情緒都被手機轉(zhuǎn)賬后的一句句微信語音回復(fù)所替代。高英都覺得孫子孫女們沒和自己那么親了,因此過年期間要多陪陪孩子。預(yù)計年后等孩子們上學(xué)后再回北京上班。“錢是掙不完的,但小孩子一眨眼就長大了。”

在回到老家后,王祥計劃簡單收拾一下家里就邀請直系親屬來家里吃一頓飯。不在老家那段時間,小到醫(yī)保繳納、幫忙看家,大到幫收麥子、村里人情往來,王祥都只能靠這些親戚幫襯。一頓親手做的家宴成為他表達感謝最直接的方式。

回家近一周的朱昊,也已經(jīng)將香腸、豬腳擺放至火炕上開始煙熏,一周后,他就能時隔三年吃上純正的四川臘味。他也打算在這個假期,讓兩個小孩多體驗農(nóng)村生活、拜訪家族里的親戚以及多適應(yīng)四川的生活環(huán)境。

“兩個小孩已經(jīng)基本不會說四川話,對老家也沒有什么認同感。如果不經(jīng)常帶他們回四川看看,以后家族親戚關(guān)系可能就在他們那一代中斷了。”朱昊表示。

在采訪最后,四位采訪人都表示,年后都將再次背井離鄉(xiāng)、重回工作崗位。這意味著數(shù)天的喧鬧過后,別離注定再次到來。用朱昊的話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奔波了一年,終究要回家過個團圓年。那天從深圳開車回家的路上,一家人都是帶著微笑的。”

(應(yīng)采訪人要求,蔣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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