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茲洛伊峰紀行(下)

杜欣欣2022-05-11 22:52

 

清晨,旅館外的灘灘雨水映出晨光,顯然昨晚下了雨。今日仍有雨,但我們仍決定去走托雷湖(LagunaTorre)步道。

按照指示,我們走過幾條小道,卻不見步道標牌。時間太早,居民還未起床。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小姑娘,在她的指引下,我們看到了阿根廷冰川國家公園的標牌。

沿著陡坡走上去,恰頓城已在腳下。狹路上,我們碰到一個來自香港的男生。他說昨天走了三湖(LagunaLosTres)步道,今晨天未亮就動身走托雷步道,日出時分到達,可是托雷峰已在云霧之中。“你們今天肯定看不到峰頂了。昨天天氣很好,我走到費茲洛伊峰,很累。”因為和他說話,我沒有注意這一段山路有鐵鏈助行,乃至下山時竟以為走錯了路。

又經過了兩次攀升、兩次下山,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地。此時陽光透過薄云,前方的托雷峰露出半截身子,而它西面那兩座雪山清晰可見。草地上小溪流過,雪山倒影在一小片一小片的水中。

草地漸變?yōu)楣嗄緟?,緩坡漸入山毛櫸密林。我們旅行幾天的火地島國家公園、三天的大冰川區(qū),山毛櫸都是壓倒性的樹種。山毛櫸樹形很美,枝椏伸展,小而堅硬的樹葉,撲撲灑灑,如一片半透明的綠帳。昨天的觀景臺,所見都是半干旱區(qū)的植物,山區(qū)竟然如此油綠,真讓人驚喜。達爾文曾說:“在南美,樹木意味著氣候多雨,而氣候多雨,則意味著天空多陰少晴。”果然,烏云已經籠罩了前方山峰。

托雷步道單程9公里,每走一公里就有一個標識。綠樹青草,河湖溪流,曠野山林讓我感到自由,行走令人心身愉快。絕大多數徒步客都很年輕,偶然遇到個別老者,但他們都極為矯健。我們自感已經很矯健了,這次行走巴塔哥尼亞,才知道天外有天,不斷被人超越,我多少有點自卑也有點著急。

河水嘩嘩,繞過河,跨越小溪,天色暗了,雖然距離托雷峰更近了,但它已經完全罩在云霧中。攀上亂石堆,托雷湖就在眼前。水色隨天色變幻,此刻湖面已呈灰色。冰塊在湖上漂著,氣溫驟降,寒風撲面,步道客大多從頭到腳全副武裝了。霧氣彌漫,雪花飄散,托雷峰以及西邊的兩座雪山都已隱入云霧。雖說是預料之中,但看不到托雷峰還是有些遺憾。

回程一路櫛風沐雨。

晚上九點,恰頓鎮(zhèn)仍然很熱鬧。沿街酒吧顧客滿堂,笑語歡聲陣陣。今天是美國的感恩節(jié),徒步的隊友一起去餐館。我們點了羊排、牛排、啤酒,吃得很痛快。走回旅館時,碰到一家人,幾個孩子跑前跑后,嘰嘰喳喳地說著英語。我祝他們感恩節(jié)快樂,大人孩子齊聲回應。美國人一如既往的開朗熱情,而且多少都有點兒自來熟。那位媽媽說:“我們從達拉斯來,今天孩子們走了9英里,連5歲女兒都走完全程。”媽媽又說,孩子他爹是第八次來恰頓,以前的七次都是和好友走步道。她非常喜歡阿根廷,蜜月就是在門多薩度過的。我問:“門多薩怎么樣?”“太美了,那里是葡萄酒鄉(xiāng),雪山是葡萄樹的背景。”達拉斯是德州的大城市,德州沒有高山。得知我們來自科州的博德,那位爸爸說:“洛基山步道的海拔太高,我更喜歡這邊。這里風景第一。”外子說:“這里風景不是第一,而是第二。”那位爸爸詫異地問:“那你說哪里第一?”外子很嚴肅地回答:“達拉斯第一。”他聽了大笑說:“你真太好玩兒啦,可以去說脫口秀。”

今天天氣真好,淡淡的云,陽光明亮,好運氣終于來了!臨近三湖步道(LagunadeLosTres),就能看到費茲洛伊峰。

這條步道以立柱旅館為起點,向南再向西,一直走到費茲洛伊峰腳下(BaseFitzRoy)。我們回程將經過卡普里湖至恰頓。全程26公里。

最初的12公里,路平景美,簡直就是林中漫步,但幾乎看不到野花,抑或是陽光不多吧。

步道沿著白河(RioBlanco),在開闊的地方,我看到白石(PiedrasBlan-cas)冰川流淌而下,形成了一片淡藍色冰瀑布。河灘上,費茲洛伊峰和白石冰川完美呈現,讓人流連不去。這樣的步道是對步道客最大的獎賞,我愿意而且也能一直走下去。

經過一段開闊地后,就看到龐塞諾營地,龐塞諾是費茲洛伊峰北峰的名字,我們旅館與之同名。林間散落著五顏六色的帳篷,那些露營人大多是從恰頓出發(fā),先走卡普里湖步道,在此宿營,再走三湖步道,然后走到托雷湖,在湖邊宿營觀看日出。這么走,沿途經過3個湖:卡普里湖、母親湖(LagunaMadre)和女兒湖(LagunaHija),并能同時看到費茲洛伊和托雷峰。整個行程是2天2夜,真讓我羨慕!

走過營地,我突然看到隊友草葉醫(yī)生,她在等我們嗎?今晨因雇車困難,我們晚了一小時到步道起點。草葉說:“這里沒網,我在立柱旅館打電話,才知你們雇了九點的車。我等在這里,跟你們一起走最后一段。”

這條步道很長,一般人都要走八九小時,以我們速度大概要十小時以上,誰都知道時間拖得越長,回到鎮(zhèn)上就越晚,而且天氣可能變壞。草葉醫(yī)生特別認真負責,有時甚至為病案睡不好,這次對她的為人更有了親身體會。

河水嘩嘩,一些步道客在河邊灌水。如果早知山泉能飲用,我就不背水了。兩個人的飲水量是3升,很重啊。過了河,路牌標出了最后一段步道。這一段山路雖然只有1公里,但攀升近五百米,一般人需要1小時。山路上有個小木屋,并用劈開的樹干搭了一條長凳。外子坐下休息。

我們這個徒步團隊,團員大都五十上下,外子年齡最大,73歲??紤]到回程還有15公里,我們都沒指望他能走到底。我對外子說:“你走不了就在這里等吧。”外子說他能走。于是三人繼續(xù)向前。

這條路陡且窄,經常要在石頭縫里插腳。年紀大的人,腿腳不靈便,信心也不足,遇到難走的地方,總要再三確定后才敢移步。我們走得慢,更需要經常地前后讓路。平地里顯不出來,一走山路,距離就拉開了。攀登的速度與體重成反比,與體力成正比。雖然外子只背了相機和午餐,但他個頭高,體重大,體力又不夠,上坡比較艱難。我背了水、衣服和食品,不能再幫他了。草葉主動要過外子的照相機和午餐,背起就走。

一步又一步,我在石頭中尋找著落腳之處,將登山桿放到一塊石頭上,努力登上去。草葉不斷地對外子說:“我們就要到了。你看,就在前面。”不愧為兒科醫(yī)生,深諳鼓勵之道!

終于走到亂石堆,這里已是樹線以上,費茲洛伊峰就在那堆石頭之后!亂石堆中踩出一條土路,下山上山的人互相招呼著。哪怕是素昧平生,步道客相遇都非常親熱,大概人之間的親密與密度成反比吧?我不禁聯想起太空飛行員何等熱愛我們的地球母親,而世上的相互殘殺又是何等愚蠢。

翻過亂石坡,費茲洛伊峰就在眼前,腳下即是費茲洛伊冰川孕育出的湖泊。我們走到了!

費茲洛伊峰奇美!奇美的山必須具有幾個特點:山型陡峭,尖峰林立,而奇美的峰大多年輕!我也算走過不少山,北印度的喜馬拉雅山南麓,北美的洛基山,歐洲的阿爾卑斯山,非洲的乞力馬扎羅山,秘魯和厄瓜多爾境內的安第斯山。論山型,即便是瑞士的馬特霍恩峰(Matter-h(huán)orn)也無法與費茲洛伊峰比美。

先到的隊員迎上來,紛紛和我們握手祝賀。真是出乎意料,外子竟然也走到了!拍過合影,同組的其他人紛紛告辭下山。我和草葉匆匆吃過午飯,向下走到三湖湖邊。湖面仍然冰凍,一些愚勇的年輕人在冰湖上行走。

天上只有一絲薄云,費茲洛伊峰仍然是好心情!費茲洛伊山3400米,并不算高,但南美登山的困難在于天氣和狂風。我的一個朋友曾去攀登阿空加瓜山,他們在山下等了八天,天氣仍然惡劣,只好帶著遺憾離開。此地登山的最好季節(jié)是11月-2月,10月和3月被認為是介于最好和最差的季節(jié)之間,天氣變化最大。

我再次想起道格和伊馮,他們來此攀巖正是3月。攀巖的那天清晨,山毛櫸樹梢灑滿了陽光,下午卻開始下雨,到了晚上那雨變成了雪。次日,四人背上80磅的裝備,走在費茲洛伊雪坡上。當晚因狂風只能挖雪洞宿營。根據我宿營雪地的經歷,雪洞是雪地露營最好的住所,洞內氣溫能達到零上幾度。然而,挖出一個足夠大而結實的雪洞比架一頂帳篷困難多了。

此時,我和草葉走過湖邊,再攀上附近的小山,山坡之后就見蘇西湖(Lu-ganaSuci),湖面看似不如三湖開闊,但色彩猶如一顆藍寶石似地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這片湖藏在陡壁之中,有人在飛無人機,攝下我看不到的美景。

山坡外,費茲洛伊直壁聳立,攀上去該是多么艱難!當年道格等四人來到石壁前,也是這樣的一個晴天。伊馮打頭陣,繩索在他身后飄蕩。巖壁、雪、融化的冰……有人說攀巖是肌肉和巖石之間的算術,任何一次計算錯誤都可能導致生命危險。他們到達第二個宿營地時,又遇到惡劣天氣。雪洞外的狂風時速達100英里,暴風雪持續(xù)了10多天。被困在雪洞中的4人在微光中枯坐,談起或夢到溫暖的家鄉(xiāng)、綠色、女孩子……當耗光食品后,他們不得不冒著風雪返回大本營。數日后,他們再次來到費茲洛伊山前,再次一步步走上雪坡,攀登。再次以凍僵的手指尋找著巖縫與凹處,一步又一步,最終攀上絕壁之頂。站在絕頂上,西面的托雷尖峰聳立,冰川滿溢而出。湛藍天空。在燦爛的陽光下,一片片的湖變成閃爍的圓點。更遠處,廣袤的巴塔哥尼亞冰原伸展著,直到天邊。

下山的路上,外子一直走在前面。一個轉彎,他差點摔倒,登山桿折斷。對于我,上山容易下山難。無論是2012年走印加步道,還是2013年攀登乞力馬扎羅峰,我?guī)缀蹩偸菆F隊里的最后一名。

走過最艱難的1公里后,步道在樹林、灌木叢、草甸中穿行。回頭望去,陽光雖被暮云遮擋,卻仍在溪流上散發(fā)出光芒。草甸之后,厚實的綠色之上,云霞下的費茲洛伊峰又是一番景色。

走過卡普里湖時,天色已暗,想那日出時,費茲洛伊峰倒影的湖面該是多么美麗!我走過不少步道,理想中的步道是綠蔭中行走,緩坡、山景、瀑布、河流。新西蘭的烙餅巖附近的步道雖然綠蔭蔽日,但欠缺了山景;而洛基山步道沒有這樣油綠的密林,在洛基山走步道,因海拔過高,一天最多能走10英里,今天我走了近16英里!

此時行山的疲乏感已經過去,雙腿只是機械般地運動著。臨近恰頓鎮(zhèn),我再次經過維爾達斯河。這條河發(fā)源于費茲洛伊冰川,冰水與大地纏繞著呈現出蛋青色,看上去水質濃稠,與雨中誕生的河不同。

走到鎮(zhèn)上已是晚上九點,但很多店鋪要到深夜才打烊。我們先去歸還租用的登山桿,再去我們的“食堂”吃飯。進門一看,里面擠滿了人。一個女顧客靠墻坐在地上,廚師和服務生,全屋的人都憂心忡忡地看著。原來那位女顧客因徒步過于勞累,發(fā)生酒后眩暈。一個顧客小聲說:“她丈夫就是醫(yī)生,不需擔心。”

雖然已經很晚了,但鎮(zhèn)上活力依舊。所遇之人都笑逐顏開,空氣中都彌漫著喜氣。顯然今天的好天氣讓步道客得償夙愿,而小鎮(zhèn)的氣氛也由天氣的陰晴而定。

我們帶著外賣,來到旅館的餐廳。服務員拿來刀叉,還倒了兩杯熱水。我告訴她今早把一件衣服拉在出租車上了,請麻煩問問。果然,出租車公司說撿到了,不知是誰的,明天一早就會送到旅館。想必就是送我們去步道的女司機吧?清晨我們出發(fā)時,這位女司機熱情洋溢地講解,還特別在步道口為我們拍照留念。

(記于2019年11月27-30日。作者現居美國佐治亞州。主要作品《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此一去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