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娥江,進(jìn)入唐朝

趙柏田2023-11-06 23:04

趙柏田/文

計劃了大半年的“浙東唐詩之路”的踏勘,起點不放在西興渡口,而是上虞的曹娥江,是因為曹娥江的上游即剡溪,而剡溪通向這條詩路的心臟——天臺。在六朝和唐人的想象中,天臺、天姥、石梁和華頂山,乃是仙人的居所。“問我今何適,天臺訪石橋”,孟浩然曾在開元年間從洛之越,親身到訪。而李白則是在一場可怕的夢的邊緣游歷此間的山水,“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在我手繪的地圖上,這條由唐詩名篇連綴而成的詩路從西興古渡東來,經(jīng)蕭山、柯橋、紹興,到上虞折而向南,再經(jīng)嵊州、新昌、天臺而達(dá)于臨海,如一個巨大的“7”字,蜿蜒于蕭紹平原(或可向東囊括寧紹平原)和剡中盆地,而由東向南的轉(zhuǎn)折點,正在上虞。對唐時的旅行者來說,由曹娥江而剡溪,正是這條詩路的門戶。

此次我是乘坐高鐵從上海來上虞。當(dāng)我從人聲鼎沸的虹橋火車站經(jīng)一個半小時出紹興北站,又驅(qū)車半小時到達(dá)曹娥江邊,正是日落時分。這幾日天空湛藍(lán),闊大的江面上還兀自看得清白云移動的影子。那一刻,我疑心看見了唐朝。“盛世入中古,衰年作詩人”,而我終究沒有起作詩的念頭,只因這流水和堤岸,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吟詠過了。而追索自己這二十年的讀和寫,從“現(xiàn)代性”的民國,一路后撤,至晚清,至晚明,再到這兩年追宋入唐,一路下沉,漸行漸遠(yuǎn),又有多少可堪說道!“兩火一刀可以逃”,是“剡”字的解字,也是東漢就有的讖言,古人誠不我欺。

兩年前入宋,是因為背著層層身累的詞人李易安。建炎三年的南逃中,她是途經(jīng)寧波去追高宗的,然后又在剡行道中被人偷去了部分青銅和字畫。她后來游于婺州,再后來又在杭州被不良子騙婚。“青州云,建康樹,明州雪如霰,打馬到金華。金華何所有?有星大如斗。……平平書帖三兩種,中有一冊野山河”,寧波是我第二故鄉(xiāng),金華有我最好的朋友,杭州又是省城,這是我說服自己為她作傳的原因。當(dāng)然,還有最終令她不朽的寫作。

上海封控時,我背著一摞宋人文獻(xiàn)回了老家。后來小說家鐘求是在他主持的《江南》以“清句照史”的專欄名發(fā)表了這些文字,慧萍女史又精心???,《江南》是雙月刊,兩月一換,竟也追者如堵。我想讀者愛讀我寫的易安,是因為讀出了大時代里的女性,其命運和創(chuàng)作都是有著“史”的深沉與悲哀,就像他們愛讀口述自傳里的楊苡。

那時我逢人便說劉子健,劉先生“從外在轉(zhuǎn)向內(nèi)在”之論,自是基于對宋人心性、制度之分析,但以“現(xiàn)代性”打底,仍是不脫這一代學(xué)人的精神底色。他的書,都作了我寫李易安、乃至再往中古深處走去的張本,這是我要深謝于劉先生那一代學(xué)人的。但此番入唐,又自不同,我是打算徹底與這些預(yù)設(shè)的觀念告別了。行囊里的讀物,把早早就預(yù)備著的托尼·朱特和詹姆斯·伍德都給清了出去,只剩下《孟浩然集》《李太白集》這樣的原典。別了朱特,別了伍德,別了“現(xiàn)代性”,我愿意放你們到來日的世界中。我現(xiàn)在滿目只見唐朝的風(fēng),唐朝的雨,唐朝的路與人了。

譬如眼前這曹娥江。它從磐安來,逶迤百里。它現(xiàn)在闊大如許,也算是一條大江了吧。大江大河,我們總習(xí)慣賦予它們某種使命。比如我老家的姚江,寧波的甬江,我現(xiàn)在窗外天天可見的黃浦江,在各個不同的歷史語境中,它們是“時代”,是“潮流”,是“知識”的匯總。但當(dāng)心不再是奔競的心,看河便仍是河了。六點鐘,河上的夕光燃盡,一列動車駛經(jīng)江橋,橋身在猛烈地顫栗,江上的燈影,也跟著在顫栗……啊,人世蒼茫如暮晚,我有疑慮如大江。

曹娥江向北,運河向東。向東是余姚,我的出生地,那里有黃宗羲和邵晉涵的姚江。說好看河是河的,扯那些學(xué)術(shù)的皮毛作甚。我想說的是,越地的河流都是串在一起的,水系又牽連到一方生民的飲食、風(fēng)俗、口音。少時弄不明白,兩縣的接界,北起五車堰、小越,中間的梁弄,向南到四明山大嵐,百里縣界,何以口音都一般無異,原來還是在同一方水土里呀。第一夜下榻上虞的酒店,作家陳榮力安排酒店給上的臭三蒸、梅干菜烤肉、白楊梅,把一撥上??腿说拿济家r掉,這也是長于斯土的一代人共有的口舌記憶吧。而梅干菜是我小時候飯桌上的長菜,家母要將之蒸得發(fā)黑,蒸出汁水以充醬油的,我終于沒有落箸。

如此說來,這條詩路,“浙東唐詩之路”,也是我家門口的一條詩路了。少時讀施肩吾,說他“半夜尋幽上四明,手攀松桂觸云行”,我總疑心他是打著火把上山的,生怕迷路,前面與后面的人喊著號子相呼著;又讀劉長卿“天寒白屋貧”,也是他蟄居四明山寫的,柴門外忽傳犬吠聲,原來是風(fēng)雪中有人歸了家門,就想,唐人心事何等幽絕!原來,像施肩吾、劉長卿那樣雅愛此間山水,在天臺、四明、會稽留連不去的詩人們,本土的,加上宋之問、元稹那樣來做官的,再加上從京洛遠(yuǎn)道趕來散心的,竟有數(shù)百位。而整部《全唐詩》的作者,有名可稽者,怕是不會超過五千人吧。當(dāng)時江南東道的越中,忒煞熱鬧,比之長安道中,怕也是不遑多讓的。

天才們?yōu)楹纬扇航Y(jié)隊而來?他們追蹤的,還是晉室南渡以來那一脈風(fēng)雅的余緒吧。再加上公元四世紀(jì)以來的越中,佛道相諧,你愛馬的神駿,可以去養(yǎng)馬,你想給鶴以自由,那就去放鶴,山川處處,既是法身般若,又可作洞天福地。而劉阮入山得食胡麻飯七世后回鄉(xiāng)的故事,也讓唐才子們相信長生不是夢想,這個世界真有神仙。

越地山水之好,中唐的白居易以婦人比擬之,“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滿,回洛陽履道坊的自家小園,據(jù)說是帶著天竺山的一塊石頭和一對華亭鶴回去的,不知道他有沒有從越中帶走什么?好朋友元微之做著鄰郡的越州刺史,兩人又經(jīng)常竹筒唱和,他想要什么,元微之豈會不給?或許他是真的從越州帶走些什么的,一竹一石,山中的蘭花草……但明達(dá)如白樂天(包括和他一起到過越中的這些詩人們),他應(yīng)該知道,最好的東西他是沒法兒打包帶走的,比如說華頂山的流云、云門寺的鐘聲、鏡湖采蓮女的歌喉。所以唐朝詩人對越中山水的書寫才會這么瘋狂——是的,稱得上瘋狂,因為只有敘述過了才可能永久存在,只有進(jìn)入了詩篇,才算是真正地?fù)碛?,就像給山水打上自己的名章一樣。物質(zhì)上的占有不過是權(quán)力的宣示,你要實現(xiàn)對名物永久的占有,只有通過寫作。

可惜唐人的這一點心曲,知之者少。今人讀詩解詩,總喜歡拿自己的一點經(jīng)歷說事,雪月風(fēng)花,大學(xué)初戀,各種附會,把原詩當(dāng)作一個糖人泥偶,隨手拿捏。還是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兒。尋常人這般讀詩,尚無不可,但一個稍具文學(xué)常識的人都知道,詩不能這么讀。還是要把詩還原到原初的山川、還原到文學(xué)史、還原到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去。以為詩一脫離作者就成了獨體,把詩看作博物館玻璃櫥柜里的冰冷標(biāo)本,這本來就是中了現(xiàn)代主義的毒。先鋒派、現(xiàn)代主義,它骨子里的一點精神是對秩序的不服從,現(xiàn)在要把人與詩生生剝離,實已謬以千里。

黃仁宇有本書名特別好,《關(guān)系千萬重》,以“大歷史觀”解讀世事。我總覺得,以此作為自傳書名,總要好過《黃河青山》十倍。后者總嫌國族情緒重了些。二十年的寫作經(jīng)驗告訴我,要寫好關(guān)系,人物關(guān)系本身就是最好的結(jié)構(gòu)。所以我不妨把白樂天以婦人比擬山水的話再往前延一延,從唐詩的視角看越地,詩為骨,山水為扇面,人物為樞紐。

上虞可稱道者,一江之外,還有一湖。江是曹娥江,湖便是白馬湖。那日穿過春暉中學(xué),到得湖邊,看了沿湖幾座院落,依次是經(jīng)亨頤的“山邊一樓”、豐子愷的“小楊柳屋”、李叔同的“晚晴山房”、夏丏尊的“平屋”、朱自清舊居和紀(jì)念陳春瀾的“春社”。室內(nèi)陳列雖簡陋,屋前的塑像卻都凜凜若有生氣。“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fēng)飄蕭的春日。”朱自清《白馬湖》的開篇,正是類似電影《無負(fù)今日》那樣的旁白,只是放到今日,總覺得過于文藝了些。

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寧波一大學(xué)老師,把白馬湖諸家散文集成一冊,稱之為派,付以梨棗,向我索序。我自然是不敢給朱、夏、李、豐作序的,寫了個讀后感交差,名為“紅樹青山,秋水文章”。現(xiàn)在一想,其實是不對的。朱、夏、李、豐這些語文大佬,應(yīng)經(jīng)亨頤的邀請來做春暉中學(xué)老師時,尚是1920年代中期,那是新文化開張、舊文化仍未退潮的民國,一個青春期的民國。昔年陳獨秀與高君曼偷偷戀愛,跑到杭州,意氣中賦詩“垂柳飛花村路香,酒旗風(fēng)暖少年狂”,其實當(dāng)時來白馬湖的朱、夏、豐輩(李叔同是他們師輩,可以摘出)也還都是有著一顆少年心的,只是他們的文章做得老氣罷了。“紅樹”“秋水”云云,把他們都當(dāng)作賦閑的士大夫看了,不妥得很啊。

這次來上虞,還去了謝塘鎮(zhèn),吃了謝塘的梨,拜瞻了謝晉的故居。那是一幢浙東鄉(xiāng)間常見的兩層小樓,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謝晉回到祖屋親蓋的。有一張照片,大導(dǎo)演在一排酒甕前咧嘴大笑,笑得像一個孩子,就是在這屋子前拍的。我愛他這狂態(tài)與天真。史載謝靈運從始寧南山伐樹開路,直到臨海,跟隨的有幾百人,臨海太守以為來了山賊,緊急戒嚴(yán),一見是謝,大為吃驚。謝靈運卻哈哈大笑。謝家人的骨子里,天生都是這種狂與真的。若老爺子還在,我是可以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的,換一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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