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背后的海明威

金衡山2021-07-19 14:34

(圖片來源:CFP/供圖)

金衡山/文

在美國經(jīng)典作家中,如果要選出一位以偶像魅力取勝的人物,恐怕非海明威莫屬。海明威是一個符號,一種風格的代表,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代表,一種精神風貌的代表。海明威的偶像符號從廣為流傳的他的一些照片中就能看出些許端倪。有一張他1918年拍攝的照片,那時他在意大利前線,照片中的青年海明威軍服筆挺,目光炯炯,面容俊美。另一張照片攝于1935年,海明威和第二任妻子波琳以及孩子在一艘船上,他們的背后掛著大馬林魚,海明威的臉上笑容燦爛,那是中年時代的海明威。第三張照片是海明威在古巴期間拍攝的,他一個人在船艙里,那是他自己的船,名叫“比拉爾號”(取自波琳的昵稱,也是其名著《喪鐘為誰敲響》中一個主要人物的名字)。照片里的海明威斜對著鏡頭,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臉上絡(luò)腮胡子一把,白色的,這應(yīng)是五十年代的海明威,在他的人生旅程中,已經(jīng)進入了老年。

不同的照片,不同的年齡階段,不同地點,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渾身散發(fā)著的帥氣。那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帥氣。二十年代初在巴黎,海明威初試寫作時的“教母”、美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葛特魯?shù)?middot;斯泰因在和他交往時,止不住地被海明威的英俊面貌所吸引。如果僅僅是靠容貌,那似乎并不能長久。海明威的帥氣是和他的行為分不開的。他是士兵,是釣魚能手,更是一個勇士,至少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他作為一個勇敢者留下的軌跡。二戰(zhàn)期間,他駕駛著“比拉爾號”在加勒比海上搜尋德國潛艇,還說如果發(fā)現(xiàn)則一定要將它們打沉,盡管后來有人指出,用他的船做到這一點近乎不可能。這么做是不是有做秀的因素存在,或許可以討論。不過,海明威確實是到了戰(zhàn)爭的最前線,他參加了盟軍在諾曼底登陸行動,作為新聞記者的他目睹了在一排一排海浪中,在密集的彈雨中,登陸士兵在海中的沉沒。為了保護他的生命,他不被允許登陸。但后來他竟然出現(xiàn)在解放巴黎的大軍中,指揮著一個法國村子里的民兵和抵抗組織的戰(zhàn)士進入巴黎。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認定海明威是第一個進入巴黎的,是解放巴黎的先驅(qū)。后來被證明是誤傳,但這至少表明他的英勇事跡已經(jīng)變成了故事,這或許是作為戰(zhàn)士的海明威符號的來源之一。故事也罷,事跡也罷,海明威的勇敢精神確實也是可贊可頌。他深入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前線,堅守在馬德里,直到這個城市被圍,是最后撤出的人員之一。一戰(zhàn)時他報名參戰(zhàn),只因視力不合格被刷下來,后來自愿加入救護隊,成為一名救護車司機,在意大利負傷,因幫助其他士兵脫險,獲得勛章。

戰(zhàn)爭與成為一名戰(zhàn)士是海明威生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所謂其“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指其感情生活的歷史,一生四任妻子的變換都與戰(zhàn)爭不無關(guān)聯(lián)。海明威傳記作者詹姆斯·梅洛有言,“于海明威而言,有戰(zhàn)爭之處,必定要有一個女人在”。而海明威的好友、《了不起的蓋茨比》作者菲茲杰拉德也說過,海明威的幾部重要小說都與女人有關(guān)。確切地說,在寫作《太陽照常升起》(此作與一戰(zhàn)相關(guān))期間,海明威與第二任妻子波琳相會;在西班牙前線他與第三任妻子瑪莎關(guān)系緊密,此后寫作《喪鐘為誰敲響》;在二戰(zhàn)后期與最后一任妻子瑪麗碰面,1950年出版的作品《過河入林》,在扉頁上寫著:“懷著愛,獻給瑪麗”。1929年出版的《永別了武器》的內(nèi)容則是來自他與戰(zhàn)爭期間相識的戀人的故事。海明威的情感多變自然成為了八卦的對象,被津津樂道的同時,海明威的大男子主義也隨之浮出表面。在意大利戰(zhàn)場,他愛上了大他七歲的一個美國護士,火熱戀愛在戰(zhàn)后不得不面臨分手的現(xiàn)實,在承受痛苦的同時,海明威也暗下決心,以后要在被拋棄前,先拋棄對方。此后的故事基本上沿著這條線發(fā)展,但是在第三任妻子瑪莎面前遇到了例外,她是唯一一個先離開海明威的女人,同為記者和作家的瑪莎著實讓海明威感到了壓力,一種來自女人與男人競爭的壓力。他似乎天生不能承受這樣的生活方式。

從小熱愛運動的海明威擁有一副運動員般的身板,再加上英俊的容貌、士兵的經(jīng)歷,這似乎與男人氣質(zhì)構(gòu)成了絕配。這是海明威符號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而他歷經(jīng)的那些神奇的歷險——除了戰(zhàn)場上的經(jīng)歷,還有非洲的打獵——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意外受傷,讓他的身體遍滿創(chuàng)傷,所有這些又都賦予了他一抹強烈的硬漢的色彩。五十年代初,海明威和瑪麗在非洲打獵,先是飛機出事,幸好沒有發(fā)生爆炸,撿得一命,但頭腦受到震蕩,胳膊受傷;在被送上另一架飛機去醫(yī)院的路上,再次發(fā)生事故,差點燒死。兩次事故接連發(fā)生,都死里逃生,真可謂奇跡。事后海明威津津有味地看報道他已經(jīng)死去的新聞,更有趣的是,還急著要接受采訪,似乎要極力表明一個事實:不死的“老爹”(二十年代在巴黎時,海明威就有了這個昵稱)。如此這樣發(fā)生在他身上的神跡,自然也更加提升了作為符號的海明威的形象。但這個背后被隱去的是身體的受傷給他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痛苦,與那些痛苦作搏斗成為了他晚年的生活內(nèi)容。而這也融鑄進了“硬漢”精神之中,讓符號更變成了偶像。

或許,就海明威自己而言,更看重的是他的作品的影響力。其獨特的“冰山”理論和由此形成的風格讓他在文學史上留下英名。不過,就大眾接受而言,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作品在出版市場中的受歡迎程度,他的幾部重要著作幾乎都成為了暢銷書,在文學史上,就嚴肅作家而言,這是少有的成績。1926年出版的《太陽照常升起》首版印了五千冊,兩個月后上升到七千冊,兩年后印了八次?!队绖e了武器》甫一出版就成為暢銷書;1940年出版的《喪鐘為誰敲響》幾個月內(nèi)發(fā)行五十萬冊;而《老人與?!吩凇渡睢冯s志上連載,兩天即發(fā)行了五百萬冊。很難說海明威是作家中稿費拿得最多的,但肯定是名氣和稿費成正比例的作家之一。海明威作品的受歡迎程度源自他對時代的敏銳感,不僅如此,同樣重要的是,他擁有一種時刻準備著的狀態(tài),大到時代的風氣,變化著的社會,國家命運的走向,小到個人瞬間的生死經(jīng)歷,痛苦的掙扎,精神狀態(tài)的崩潰,以及面對的勇氣,這些都在需要表現(xiàn)之時,涌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從字里行間汩汩而出。在這里不妨引用一位中國海明威研究者的評述來說明其作品之所以大受歡迎的原因:“海明威的作品里充滿了生的痛苦、死的無情、戰(zhàn)爭的殘酷、性愛的刺激、視死如歸的勇氣、對事業(yè)的獻身精神、在絕望中堅持斗爭的韌性,以及美麗的自然景色、堅定的友誼、純潔的愛情等”。這些以及其他更多的內(nèi)容構(gòu)成了海明威筆下的士兵、獵手、斗牛士、漁夫、旅行者、愛情夢想者、嗜酒無度者、死亡面臨者、恐懼承受者、生活無望者以及勇敢隱忍者們的日常生活圖景。不僅是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深入骨髓的深度烘托。上述提到的海明威傳記者梅洛顯然是體悟到了作為作家的海明威的“天才”:“對于自然(世界)的細致觀察,用以表現(xiàn)人物的診療般的對話,語言的確切度,以及對這種語言的信仰,就一個作家而言,這就是在其發(fā)揮藝術(shù)過程中需要的哲學。”這是我們需要更好地知曉的符號背后的海明威。

在海明威這里,這樣的哲學表現(xiàn)為對語言含蓄作用的信仰,也就是廣為人知的“冰山”理論的用處。下面這段文字曾被論者廣為引用,用以指稱“冰山”一說的出處:“如果一名散文作家對于他寫的內(nèi)容有足夠的了解,他也許會省略他懂的東西,而讀者還是會對那些東西有強烈的感覺的,仿佛作家已經(jīng)點明了一樣,如果他是認真地寫作的話。一座冰山的儀態(tài)之所以莊嚴,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這種“省略”的寫法建立在對讀者的尊重上,仿佛讀者與作者同心合力,一起營造出了人物和場景。但與此同時,這也是對寫作本身的尊重,緊接著這段話海明威繼續(xù)說道:“如果一個作家因為不懂自己要寫的東西而采用了省略的方法,那他只是在作品中留下了空缺。如果一個作家因極少尊重寫作的嚴肅性而迫不及待要人們知道他是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是有文化的、或有教養(yǎng)的,那么,他只不過是一只鸚鵡罷了。”所謂“空缺”,不只是指無意義的省略,也指表述“空乏”(原文是“hollow”,本身含有“空洞”之意),換言之,沒有直指現(xiàn)實的深度,而這就是寫作的“不認真”(原文中,“認真”的英語是“truly”,有“真實地”之意),也即沒有寫出真實的情況,這即是對寫作的不尊重。由此可以看出,“冰山”這個意象,于海明威不只是一種風格,同時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對寫作和對人生以及世界的態(tài)度。在語言的簡潔,不露聲色、不事張揚的敘事背后是無盡的豐采,是對人物的透徹的刻畫和對自我的全面的透視。

對于“真實”的追求在海明威這里并不只是止于客觀的描述,一般而言,“冰山”式的寫作給人的感覺是客觀視角下的描寫,從敘述角度而言,則是一種第三人稱客觀視角,以區(qū)別于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后者常常是從人物的角度看眼前發(fā)生的事情,盡管用的是第三人稱,但一定程度上,局限于某個人物的視角,于是便意味著所謂的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的部分瓦解,這是寫作開始轉(zhuǎn)向現(xiàn)代的一個標識。海明威使用的第三人稱客觀視角,則反其道而用之,整個兒地把人物的視角隱藏起來,甚至連敘述者的視角也一并隱匿,給讀者的感覺是,故事和盤托出,自己講述自己,就像拍攝下來的原樣生活照。事實上,有很多論者就是用“照相式”的描述來比擬他的這種寫作方式。讓“照相”能夠立得住腳的是描述中大量使用的對話,一種隱去了說話者標識的對話,傳遞出一種錄音下來的當下性,這構(gòu)成了海明威作品的“客觀性”的鮮明特征。但是,不能忽視的是,在這種貌似純粹客觀的背后是敘述者和作者的強烈的主觀認知,盡管低調(diào),乃至模糊,依然情意深切,甚至動人心魄,這是“冰山”下的八分之一以外的內(nèi)容所在。用海明威自己的話來說,則是“一部小說中的人,必須來自于作家已經(jīng)吸收、消化的經(jīng)驗,來自于他的知識,來自于他的頭腦,來自于他的內(nèi)心,來自于作者的全部身心。”“內(nèi)心”的消化源于全部身心的感受。一個可以說明問題的事例是他的一個著名的短篇小說《白象似的群山》,其中的地點、時間和人物都是出現(xiàn)在一個片段中,“照相式”的對話占用了近乎一半的篇幅,小說意義的闡釋更似是全部交到了讀者手中,由其來進行一番挖掘的任務(wù)。不過,仔細閱讀后不難看出隱藏起來的敘述者的視角以及背后反映的對女主角的同情,那是一種理解的同情,更是建立在對自我的無情的解剖之上的同情。從小說的簡單故事情節(jié)中我們讀出的是海明威內(nèi)心對待女性復(fù)雜的態(tài)度和透析的了解。這或許應(yīng)是他所謂的“認真地寫作”的要求,也是“冰山”風格的要旨。

海氏風格讓他對文字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虔誠的態(tài)度,惜墨如金于他,是一樁真真實實的事,更是上升到了哲學信仰的高度?!短栒粘I稹返拈_篇被刪掉了三十頁之多,盡管可以說這是他聽取了菲茲杰拉德的建議,但是若不是基于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踐行的寫作原則,恐怕也不會認真對待這樣的建議?!队绖e了武器》的結(jié)尾改了十幾遍,同樣,這也是尊重文字力量的寫照。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文字并不是出于炮制的結(jié)果,文字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文字就是生活的血脈。這是海明威文字背后的魅力所在,而這與他將寫作內(nèi)容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完美結(jié)合不無關(guān)聯(lián)。海明威作品的素材大多取自自己的生活,有著濃厚的自傳色彩。早年在意大利戰(zhàn)場的戀愛經(jīng)過成為了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在一個名為《一篇非常短的小說》(題目本身就非常有趣,“短”意味著在這個小故事中簡短處理那場戀愛的素材)中,點到為止地提及了他的那場戀愛,之后在《永別了武器》則成為了故事的核心。自傳式寫作其實是要冒風險的,不只是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限,而且還會引發(fā)爭議,尤其是對海明威這樣的有著把生活原貌搬入故事內(nèi)的沖動的人而言,更是這樣。盡管如此,他還是采取了直面的態(tài)度,但這并不意味著舍去藝術(shù)的加工。敏銳的眼光,細致入微的感覺,思想的深邃,更重要的是,擁有一個自己思考的頭腦,這些都讓海明威超越了自傳式的限制,觸摸到了時代的脈搏。

對于時代的變化和走向,海明威表現(xiàn)出鮮明的政治立場。他親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前線,是因為出于對揭露法西斯思想和行為的需要。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作家他又超越了簡單的政治站隊,在《喪鐘為誰敲響》中,一段通過一個人物之口描述的殺戮法西斯分子的文字讓讀者震驚于戰(zhàn)爭下的極端殘酷,同時,小說也通過類似的方式揭露了法西斯的極其殘暴。這并不是要達到一種平衡,而是要直面人性在戰(zhàn)爭下的扭曲和悲哀。值得注意的是,在其筆下,唯一能夠與戰(zhàn)爭抗衡的是愛情的發(fā)生,這表明了海明威的愛情烏托邦思想,但即便如此,愛情也最終逃脫不了毀滅的命運。這部小說中的愛情如此,此前的《永別了武器》也一樣。海明威的現(xiàn)實感由此可見一斑。

毀滅與死亡也因此成為其作品的一大主題。在死亡面前徘徊,恐懼如排山倒海般襲來,如何克服死亡帶來的恐懼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海明威式的“硬漢”人物的形象?!镀蛄︸R扎羅的雪》里的獵人如此,《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麥康伯先生形象則從反面說明了克服恐懼的巨大困難。“硬漢”并不好做。海明威用創(chuàng)作行動力圖證明“硬漢”精神在其自己身上的體現(xiàn)?!独先伺c海》回應(yīng)了其時被廣為接受的海明威江郎才盡的說法,老人口中說出的“人不是生來被打敗的。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不能被打敗”一定也是海明威其時其刻心中所念。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在愛達荷鄉(xiāng)間居所用自己心愛的手槍結(jié)束了生命。在經(jīng)受了身體病痛和抑郁癥帶來的精神折磨后,他選擇以這種方式面對死亡。“不死的老爹”究竟是否被打敗,這只能留待后人去評說了。

謹以本文紀念海明威逝世六十周年。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