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懷恩豪斯:“永遠不要剪掉我的翅膀”

(法)勞拉·埃爾·馬基(法)皮埃爾·格里耶2022-10-12 00:55

(法)勞拉·埃爾·馬基 (法)皮埃爾·格里耶/文

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一天夜里,艾米·懷恩豪斯暗自許下一個心愿,眼神并不堅定,心智也并不成熟。在隔壁房間,他的哥哥在聽才華橫溢的塞隆尼斯·蒙克(Theloniousmonk,1917-1982,美國爵士樂作曲家,鋼琴家,波普爵士樂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午夜旋律》(RoundMidnight)。她豎起耳朵,聽著鋼琴的彈奏,對自己說音樂將是她的生命。她已經(jīng)開始唱歌了,在床上或在鏡子前面,有時獨自一人,抱著她好不容易得到的那把吉他——在倫敦邦德街(BondStreet)的一家樂器行找到的一把芬達吉他(Fender)——但更經(jīng)常是和她父親米奇(Mitch)一起,一個夢想成為弗蘭克·辛納屈的賣玻璃的售貨員。他們默契的聲音和她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帶我飛向月球/讓我在群星中歌唱。”(Flymetothemoon/Letmesinga-mongthestars)艾米每天反復(fù)哼唱這些歌詞,在廚房,在大街上,甚至在學(xué)校的走廊上,為了打破一成不變的日子,給他人心里帶去一絲慰藉。她相信美好的旋律的魔力,可以治愈傷口和憂傷。她希望聽到她的歌聲,人們可以忘記五分鐘他們的煩惱,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很美,但不知道還那么有力量。校長不理解她的心愿,動不動就把她叫去辦公室讓她遵守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艾米找到了一個脫身之計,因為她不想有遺憾。她給西爾維亞青年戲劇學(xué)校(SylviaYoungTheatreSchool)發(fā)了申請,在一封信中說明了自己的動機。在我的學(xué)校成績單上寫滿了“可以做得更好”和“沒有盡全力學(xué)習(xí)”之類的評語。我想去一個能把我推到極限的地方,也許更遠。在課堂上唱歌,不會有人要我閉嘴。從來沒有膽量追逐自己的夢想的米奇支持她。他花了幾個小時和她在一起看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Astaire)和埃莉諾·鮑威爾(EleanorPowell)在《百老匯歌舞》(Broadwayquidanse,1940年上映的由諾曼·陶羅格執(zhí)導(dǎo)、米高梅出品的第一部大型歌舞片,也是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有聲片)中的踢踏舞表演,試圖弄明白他們是怎么做到的。還開著車窗,開車帶她到城里兜風(fēng),讓她聽電臺里主流爵士樂。艾米毫不示弱地放聲跟著艾拉·菲茨杰拉德(EllaFitzgerald)、莎拉·沃恩(SarahVaugh-an)、黛娜·華盛頓(DinahWashington)、比利·哈樂黛(BillieHoliday)和托尼·貝內(nèi)特(TonyBennett)一起唱,積累演唱的技巧,努力打造屬于自己的風(fēng)格。艾米玩得很開心。最近在后背腰部紋了一個褐發(fā)性感美女,這個紋身陪伴著她,是一個貝蒂娃娃(BettyBoop),踩著高跟鞋,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叛逆的微笑。

膽大妄為,艾米炫耀自己是一個移動的危險。她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她給自己帶來的危險。她喜歡冒險,而不是不幸,不斷與這個不安分的敵人戰(zhàn)斗,確信一定能以自己的方式打敗它,且不需要童年時給她開的藥,更何況那些藥一點效果也沒有。父母分開后,他們看到她自虐很擔(dān)心——絕食、自殘。有一天,她甚至自己親手在鼻子上打了個洞,穿了一個鼻環(huán)。她少女的身體似乎可以忍受一切。但精神上的痛苦卻讓她不能承受。很早,為了減輕那些灰暗的時刻帶來的痛苦,艾米就會把自己的情緒寫下來,她的體會,她的恐懼,為什么有時候活著在她看來是那么艱難,而愛情又那么愚蠢。寫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一直堅持。有時她會為自己寫下的句子的精準感到驚訝,當(dāng)她的腦子里詞語已經(jīng)不足以平息她紛亂的思緒時,她卻可以用幾行字表達出來。她從自身和倫敦這座城市汲取靈感,倫敦一直是她生長的城市,她熱愛它的光芒和晦暗,它無限的可能和墮落的一面。她熟悉它的街道,甚至還有它隱秘的場景,在無盡的夜晚,孤獨的靈魂來傾訴他們的憂郁。她有時也敢冒險上臺,給一小撥觀眾唱幾支歌謠。艾米通常會怯場,但熟悉的圈子讓她感到安心。2002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她的目光和安妮·藍妮克絲(AnnieLennox)的目光相遇,安妮是舞韻合唱團(groupeEurythmics)的明星,路過科布登俱樂部(CobdenClub),她預(yù)言艾米前途無量。

正在準備第一張專輯。專輯的名字是《弗蘭克》(Frank),向辛納屈致敬,因為“真誠”這個詞與它深刻的真理是一致的。我對待音樂和感情一向很誠實。我也不會其他方式。艾米的一點一滴都在她的歌曲里。這些歌曲的錄制一氣呵成,收放自如,引起了音樂制作圈的注意。艾米談?wù)搻酆褪?,活力和性,不苦澀不冒犯,神情常常很嚴肅,但唇上涂著口紅。貼在城市墻上的海報成了一家人的驕傲,尤其是父親的驕傲,他打心眼里感到欣慰。面對自信滿滿的艾米,媒體驚呆了,毫無抵抗力,費盡心思去形容她:“她看起來像非裔美國人,但實際上是英國猶太人。她很年輕,但她的聲音很成熟。她唱歌的技藝精湛,但說起話來就像趕車的大妞。曲子很悠揚,但歌詞咄咄逼人。”她是難以歸類的,但人們要給她貼標簽;她是獨一無二的,人們要去剖析她。有人問她是否夢想著成名。那會讓我不知所措。會讓我發(fā)瘋的。人們笑了,并不相信她的話。最后,是外面的世界為她做了決定。在周圍相信她的才華的人們的支持下,艾米簽了合同,合同上有很多她不明白的條款,她覺得自己放棄了一些東西,但很高興她可以自由地創(chuàng)作。很快,靈感匱乏了。而制作人和公眾卻要求她繼續(xù)演出。艾米被別人的熱望弄懵了,用喝酒來填補那段既沒有創(chuàng)作也沒有欲望的空虛時光。借酒消愁,漸漸喝上了癮,她以為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就可以擺脫酗酒的困擾;尤其是不想接受治療,在咨詢過父親的意見后她更是斷然拒絕。故事被寫成了一首歌:“他們硬要我戒了它/但我說‘不,不,不’。是的,我是上了黑名單/但當(dāng)我回來時,你要明白,明白,明白/我沒有時間去耗/而且如果我老爸認為我很好。”(Theytriedtomakemegotorehab/ButIsaid“no,no,no”.Yes,I’vebeenblack/ButwhenIcomeback,you’lknow,know,know/Iain’tgotthetime/AndifmydaddythinksI’mfine.)

艾米想跳出圈子,像她說的那樣,或許去到更遠的地方,去到彼岸,那是她用盡全力留下的地方。在這個旅程中,沒有人知道目的地,她忘了節(jié)制,忘了時間,對小心謹慎嗤之以鼻。她拿生命去打賭,為了體驗失去它的危險。在布萊克·菲爾德-西沃(BlakeField-er-Civil)身上有一個狂野的靈魂,她遇到他之后就再也離不開他,她找到了同路人和希望,帶著這種希望她嘗試用所有辦法去逃避內(nèi)心的恐懼。激情讓他們領(lǐng)略過心醉神迷和人造天堂。艾米毫不設(shè)防,終于迷失了。有時候,她吸毒過量,睡得那么沉,人們都擔(dān)心她永遠不會再醒來了。但她的心臟繼續(xù)跳動。當(dāng)其他人都放棄時,這顆心臟還在抵抗。很多次戒毒治療,一次接著一次,只是讓她暫時避免了最壞的結(jié)局。艾米和布萊克通過彼此相愛,用喬治·巴塔耶(GeorgesBataille)的話說,好像“走到了人們能忍受的和死亡最近的距離”,然而,他們從未選擇過死亡這一邊。這是一種燃燒和撕裂,飽含淚水和鮮血。他們的身體要體驗一個無法讓他們滿足的現(xiàn)實的所有極限。艾米用刀子割傷自己,用頭撞墻,把香煙掐滅在臉上。她用火燒她的皮膚,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還屬于她自己。她的朋友問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樣,她不解釋。他們不知道明天怎么樣/正如我不知道昨天怎么樣。

直到有一天布萊克走了,找了另一個女人。艾米先是茫然無措,但很快就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寫作。在她的第二張專輯,BacktoBlack,字面翻譯是“回到黑暗”,她唱出了她的哀傷,在深淵邊掙扎,讓全世界都跟著她不幸的節(jié)奏起舞。當(dāng)她承認:我死過一百次,世界為她著迷,為她鼓掌。這張專輯賣出了幾百萬張。有了名聲和榮耀,艾米又見到了布萊克,他突然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仍然愛他,為了不再失去他,為了牢牢地抓住幸福,她在邁阿密(Miami)嫁給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持續(xù)定期服用毒品成了他們的日常,這害得新婚的丈夫被拘留,而艾米被吊銷了美國簽證。她應(yīng)該出席格萊美獎頒獎典禮,獲得了五項提名。她還是參加了慶祝儀式,但在遙遠的倫敦的一個復(fù)式洋房的私人俱樂部的舞臺上,被前來支持她的親友簇擁著。當(dāng)托尼·貝內(nèi)特(TonyBennett)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一頭銀發(fā),身穿黑色燕尾服,一臉招牌式的微笑,給2008年度最佳專輯頒獎,激動的少女一下子打破了舞臺上職業(yè)女歌手的形象。爸爸,是托尼·貝內(nèi)特!她叫道,仿佛周圍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艾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是自己獲得了這個獎項。掌聲、應(yīng)景的擁抱和喜悅的歡呼。對她而言,最美好的事,是她的偶像叫出她的名字。托尼·貝內(nèi)特現(xiàn)在知道有她這號人了。

實現(xiàn)一個夢想就仿佛死過一次。醉過以后,還是要繼續(xù)前進。艾米酗酒,一直醉醺醺的,努力活著。她度日如年,面對內(nèi)心看不見的騷動,這種騷動困擾著她,隨時都可能像水一樣溢出來。其他人,他們都是怎么過活的?在她周圍,最狂野、最不可言喻的激情泛濫成災(zāi)。人們指責(zé)她病怏怏的外表,不明白她那么成功為什么還要瞎折騰毀了自己。身體散架了,走路也一瘸一拐,她想找一點隱秘的空間。但沒有哪一條街是沒有狗仔隊跟拍的,沒有哪一次外出是沒有路人噓她的。媒體上不可能沒有一條關(guān)于她的評論,也不可能沒有一位喜劇演員模仿她。她被一群饑餓的“狼群”圍捕,她反抗,打掉攝像機,沖那些糾纏她的人大吼大叫。但在這場較量中,她根本不夠分量。哲學(xué)家勒內(nèi)·基拉爾(RenèGirard)會說,她是一個替罪羊,因為另類而備受非議——她的成功、她的自殘、渾身的紋身——都足以讓她成為集體輿論暴力的受害者。

為了躲避洶涌的人群,她飛到位于加勒比海安地列斯群島的中心圣盧西亞島,她終于在那里扎根了。她突然可以做一個普通人了,倒立、在海水中嘻戲、在沙灘上騎馬飛奔。幾周過去,陽光曬黑了她一直白皙的皮膚。她的短發(fā),也不用再費事地盤起來,而是隨風(fēng)飛揚。希望又回來了。但是米奇,在負責(zé)制作一部關(guān)于艾米的紀錄片的一個電視攝制組的陪同下,終結(jié)了這個美夢。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被無處不在的目光捕捉,父親的目光和冒冒失失的攝影機鏡頭,這一切讓她再次崩潰。她又開始酗酒了。一天晚上,一個朋友認為是為了她好從她手中拿走了她的酒杯,為了“救她的命”。她勃然大怒。你想要什么?永遠活著嗎?她回到倫敦,回到卡姆登(Camden)區(qū)她鐘愛的白色大別墅里,從此她一個人在那里生活,并試著去想一想未來。夜里,目光迷離,帶著一顆永遠的少女心,她在想如何才能繼續(xù)唱歌。她看著天花板尋找失落的夢,把耳朵湊到一面墻上,但墻那邊并沒有傳來一個音符。她希望能夠把一切還回去,擁有全新的生活,完全屬于她自己的生活,美好而平凡。她想生幾個孩子,每天給他們做飯,看著他們長大。但還在監(jiān)獄服刑的布萊克要求離婚。地上又丟滿了空酒瓶。她對疲憊的朋友們許下種種諾言。她對母親發(fā)誓她愛她。她問日夜守護她的保鏢安德魯(Andrew)自己是否真的才華橫溢。

為了托尼·貝內(nèi)特,她從她的窩里出來。他邀請她和他一起錄制翻唱的《靈與肉》(BodyandSoul),一首已經(jīng)被最偉大的歌手傳唱過的爵士樂的經(jīng)典之作。在艾比路(AbbeyRoad)傳奇的錄音棚里,艾米為自己的不自信和笨手笨腳感到尷尬,不停地向她的偶像道歉。托尼·貝內(nèi)特鼓勵他,對她微笑。她無法想象他有多么了解她,他也玩過火,也曾有過一了百了的念頭。當(dāng)然,出于克制,也因為他們剛剛認識,他沒有告訴她最重要的一句話:有一天,他找到了前進的力量,生活不是用來證明的,而是用來學(xué)習(xí)的。艾米唱得出神入化。隨著這首歌的節(jié)奏她又活過來了,因為這首歌描述了愛情的傷口,讓她感到不那么孤獨了。“我的心是悲傷和孤獨的/為你我嘆息,只為你親愛的/為什么你沒有看到它/我的一切,靈與肉,都是為你。(Myheartissadandlonely/ForyouIsigh,foryoudearonly/Whyhaven’tyouseenit/I’mallforyoubodyandsoul)2011年7月,這首歌錄完四個月后,艾米的靈與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因飲酒過度,孤單地死去了。安德魯很驚訝沒有聽到任何動靜,起初以為她睡著了,不敢叫醒她。之后,他出于擔(dān)心,走進房間,看到幾個空的伏特加酒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斷氣了。但生命還在那里,到處寫在她的身上。左肩紋的是帶來幸運的馬蹄鐵。下腹紋的是船錨,裝飾著一圈貝蒂娃娃的經(jīng)典臺詞:“你好水手!”(HelloSailor!)肩胛骨上紋的是紅色的、長著翅膀的埃及生命之符。而且,在她的右臂內(nèi)側(cè),紋了一只棲息在一根細枝上的夜鶯,一只灰鳥。帕蒂·史密斯(PattiSmith,1946年出生,美國搖滾女詩人、畫家、藝術(shù)家,1970年代美國朋克音樂的先鋒人物之一)《就是這個女孩》是她為紀念2011年7月英年早逝的艾米·懷恩豪斯寫的 ,在她的歌曲《就是這個女孩》(ThisIstheGirl)中,很傳神地想象這只夜鶯聽著艾米的歌聲入眠。在夜鶯周圍,有一行字,“Neverclipmywings”——“永遠不要剪掉我的翅膀”。像是一道命令,也像是一個乞求。

(本文出自《不被理解的玫瑰》一書,是一部傳記合集,用十一章勾勒了十一位知名女性不平凡的一生。經(jīng)出版方允許,在此將其中一章預(yù)先發(fā)表,以饗讀者。本書尚未正式問世,歡迎各位讀者關(guān)注。文中楷體文字系直接引自傳主的訪談、歌詞或日記,除了傳記作者的寫作之外,希望讀者能聽到每一個傳記主人獨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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