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讀山

2024-05-05 08:55

在城里待得一久,身子疲倦,心也疲倦了。

回一次老家,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懶懶散散地樂得清靜幾天。家里人都忙著他們的營生,我便往河上釣幾尾魚了,往田畦里拔幾棵菜了,然后空著無事,就坐在窗前看起山來。

山于我是有緣的。但我十分遺憾,

從小長在山里,

竟為什么沒對山有過多少留意?

如今半輩子行將而去了,

才突然覺得山是這般活潑潑的新鮮。

每天都看著,每天都會看出點內(nèi)容;

久而久之,好像面對著一本大書,

讀得十分地有滋有味了。

其實這山來得平常,出門百步,便可蹚著那道崖縫夾出的細水,直嗓子喊出一聲,又可以叩得石壁上一片嗡嗡回音。

太黑亂,太粗笨了,渾渾沌沌的;無非是崛起的一堆石頭:石上有土,土上長樹。樹一歲一枯榮,它卻不顯出再高,也不覺得縮小;早晚一推窗子,黑兀兀地就在面前,午后四點,它便將日光逼走,陰影鋪了整個村子。

但我卻不覺得壓抑,我說它是憨小子,憨得可惱,更憨得可愛。這么再看看,果然就看出了動人處,那陽面,陰面,一溝,一梁,緩緩陡陡,起起伏伏,似乎是一條偌大的蟲,蠕蠕地從遠方運動而來了,驀然就在那里停下,驟然一個節(jié)奏的凝固。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大驚,才明白:

渾渾沌沌,原來是在表現(xiàn)著大智;

強勁的騷動正寓以屑屑的靜寂里啊!

于是,我常常捉摸這種內(nèi)在的力,尋找著其中貫通流動的氣勢。但我失望了,終未看出什么規(guī)律。一個山峁,一個山峁,見得十分平凡,但怎么就足以動目,抑且歷久?一個崖頭,一個崖頭,連連綿綿地起伏,卻分明有種精神在團聚著?我這么想了:一切東西都有規(guī)律,山則沒有;無為而為,難道無規(guī)律正是規(guī)律嗎?

最是那方方圓圓的石頭生得一任兒自在,滿山遍坡的,或者立著,或者倚著,仄,斜,蹲,臥,各有各的形象,純以天行,極拙極拙了。拙到極處,卻便又雅到了極處。

我總是在黎明,在黃昏,在日下,雨中,以我的情緒去靜觀,它們就有了別樣形象,愈看愈像,如此卻好。如在屋中聽院里拉大鋸,那音響假設“嘶,嘶,嘶”,便是“嘶”聲,假設“沙,沙,沙”,便是“沙”聲。真是不可思議。

有趣的是山上的路那么亂!而且沒有一條直著,能從山下走到山頂,能從山頂走到山底,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岔開,或者干脆斷去了。

山上啃草的羊羔總是迷了方向,在石里,樹里,時隱時現(xiàn)。我終未解,那短短的彎路,看得見它的兩頭,為什么總感覺不到盡頭呢?如果將那彎線兒拉直,或許長了,那一定卻是感覺短了呢,因為城里的大街,就給人這種效果。

這效果太過直白無趣。

我懂了:這就是含蓄,豐富吧!

我早早晚晚是要看一陣山上的云霧的:陡然間,那霧就起身了,一團一團,先是那么翻滾,似乎是在滾著雪球。滾著滾著,滿世界白茫茫一片了,偶爾就露出山頂,林木蒙蒙地細膩了,溫柔了,脈脈地有著情味。接著山根也出來了。

但山腰,還是白的,白得空空的。正感嘆著,一眨眼,云霧卻倏忽散去,從此不知消失在哪里了。我想這不是別的什么,大概這閱歷久久的大山們在顯示嫵媚和靈怪,也說不定。

如果是早晨,起來看天的四腳高懸,便等著看太陽出來,山頂就腐蝕了一層紅色,折身過山梁,光就有了棱角,谷溝里的石石木木,全然淡化去了,隱隱透出輪廓,倏忽又不復存在,如夢一般。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竟是一樣看不清任何東西,使我久久陷入迷惘,至今大惑不解。

看得清的,要算是下雨天了。

自然那雨來得不要太猛,雨扯細線,就如從絲簾里看過去,山就顯得嫵嫵媚媚。漸漸黑黝起來,黑是潑墨地黑,白卻白得光亮,那石的陽處,云的空處,天的闊處,樹頭的虛靈處……

一時覺得山是個瑩透物了,似乎可以看穿山的那邊,有蓄著水的花冠在搖曳,有一只兔子水淋淋地喘著氣……

很快雨要停了,天朗朗一開,山就像一個點著的燈籠,凸凸凹凹,深深淺淺,就看得清楚:

遠處是鐵青的,中間是黑灰的,近處是碧綠的,看得見的那石頭上,一身的苔衣,茸茸的發(fā)軟發(fā)膩,小草在錚泠泠挺著,每一片葉子,像長著一顆眼珠,亮亮地閃光。

這時候,漫天的鳥如撕碎紙片的自由,一朵淡淡的云飄在山尖上空了,數(shù)它安詳。

我總恨沒有一架飛機,能使我從高空看下去山是什么樣子,曾站在房檐看院中的一個土堆,上面甲蟲在爬,很覺得有趣,但想從天上看下面的山,一定更有好多妙事了。

但我卻確實在滿月的夜里,趴在地上,仰臉兒上瞧過幾次山。那是月亮還沒有出來,天是一個昏昏的空白,山便覺得富富態(tài)態(tài);后月光上來了,但卻十分地小,山便又覺得瘦骨嶙峋了。

到底我不能囫圇圇道出個山來,

只覺得它是個謎,

幾分說得出,幾分意會了則不可說,

幾分壓根兒就說不出。

天地自然之中,一定是有無窮的神秘,

山的存在,就是給人類的一個窺視嗎?

我趴在窗口,雖然看不出個徹底,

但卻入味,往往就不知不覺

從家里出來,走到山中去了。

我走月也在走,我停月也在停。

我坐在一堆亂石之中,聚神凝想,

夜露就潮起來了,山風森森,

竟幾次不知了

這山中的石頭就是我呢,

還是我就是這山中的一塊石頭?

文章來源:頂端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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