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時空 作者 重光 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66 歲的曹操率軍返回洛陽。前一年夏天，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曹操不得不親自率軍南下。在行進至摩陂（今河南郟縣東南）時，曹操終于得到了關羽被擊敗的消息，這才能安心地還軍洛陽。關羽隨后被孫權擒殺，荊州易主，南方政治局勢陡然生變。

明代商喜《關羽擒將圖》 故宮博物院藏

這幅《關羽擒將圖》為明代宮廷繪畫，描繪了關羽水淹七軍、活捉龐德的故事。人物形象用工筆重彩，色彩濃艷亮麗。畫中關羽長須美髯，氣宇軒昂，身穿鎧甲，斜披綠袍，手抱單膝坐于青松之下，神態(tài)從容自得。襄樊之役中關羽降于禁、斬龐德、困曹仁，曹操甚至一度考慮遷都以避其鋒芒，關羽的威望達到頂點。

不過彼時的曹操已無暇繼續(xù)關注南方兩位強大的對手?；蛟S是受到當時荊襄地區(qū)大疫的影響，又可能是連年征戰(zhàn)積勞成疾，曹操在回到洛陽后就病倒了，并且很快就走到生命的終點。這位叱咤風云的“梟雄”在當月與世長辭。

曹操是中國人最耳熟能詳?shù)臍v史人物之一，經(jīng)過各類藝術作品的反復渲染和傳播，或許每個人都能講出兩句和曹操有關的故事。東漢末年軍閥混戰(zhàn)，獻帝劉協(xié)顛沛流離，沒有人站出來保護這個實力孱弱的少年天子。只有曹操恭恭敬敬地奉迎獻帝，隨后“挾天子以令諸侯”，先后擊敗袁術、陶謙、呂布、袁紹等強敵，統(tǒng)一華北，重新穩(wěn)定了北方中國的政治秩序。但在南征劉表，收服荊州后，曹操在赤壁之戰(zhàn)中敗于孫劉聯(lián)軍，三足鼎立之勢已成。而就在曹操去世后，其子曹丕受禪稱帝，歷史掀開新的一頁。

三國時期全圖 《中國歷史地圖集》

上述內(nèi)容是人們所熟悉的曹操，是已經(jīng)定格為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的曹操，可這就是全部的曹操嗎？我們真的了解歷史上真實的曹操嗎？那么，我們又該如何接近那個 1800 多年前有血有肉的曹操呢？從絕對意義上講，我們無法了解到全部的真實的過去，但從時間的縫隙之中，在演義的塑造之外，我們?nèi)杂袡C會觸碰歷史的細節(jié)。

明人繪曹操像，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01

出身：閹宦與公卿之間

官渡之戰(zhàn)前夕，陳琳在為袁紹撰寫的討伐曹操的檄文中怒斥曹操為“贅閹遺丑”，這一橋段經(jīng)過《三國演義》的演繹而十分有名。曹操名義上的祖父曹騰是有名的大宦官，其養(yǎng)子曹嵩即曹操之父，這當然沒有問題。但曹氏三代卻并非簡單的“贅閹遺丑”之語所能概括的。

曹嵩墓出土銀縷玉衣 亳州博物館藏

該件銀縷玉衣全長 1.88 米，由 2464 塊不同形狀的玉片用銀絲編綴而成。形體肥大，分頭罩、上衣、左右袖筒、左右手套、左右褲筒、左右鞋子等十個部件。根據(jù)《后漢書·禮儀志》，列侯去世，葬制中可用銀縷玉衣，曹嵩曾官至三公，等級相符。

在司馬彪《續(xù)漢書》的記載中，曹騰之父曹節(jié)是鄉(xiāng)里敬仰的仁厚長者。曹騰本人“在省闥三十余年，歷事四帝，未嘗有過”，還常常推舉賢才，待人以德報怨，儼然為漢臣之表率。曹嵩也是“性敦慎，所在忠孝”。而范曄《后漢書》又記述了蔡衍彈劾曹騰之弟河間相曹鼎“臧罪千萬”，事發(fā)后曹騰還試圖托請大將軍梁冀來為其弟脫罪。至于曹嵩位至三公之一的太尉，也是通過賄賂“錢一億萬”得來的。顯然，曹氏也并非十足的清廉之家。

東漢后期賣官鬻爵是朝廷公開的政治規(guī)則，也因此諸葛亮在將近半個世紀后仍沉痛地寫道“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ㄥX買官雖然會遭到輿論的非議，但曹操也是正兒八經(jīng)生于公卿之家，與四世三公的袁紹同屬一個階層與圈子?！妒勒f新語》中記載有曹操與袁紹少年時曾跑到新婚之家，持刀搶劫新娘這般“好為游俠”的荒唐事。曹操二十歲就舉孝廉為郎，正式邁入官場，即得益于其富貴的出身。曹操多年后回憶與自己同歲為郎的人，稱“年有五十，未名為老”。用“贅閹遺丑”來概括曹操的出身顯然是片面的。

鎏金錯銀銅尊 甘肅博物館藏

這件鎏金錯銀銅尊出土于甘肅武威雷臺漢墓，造型精美奢華，器蓋和器內(nèi)外皆飾有精致的錯銀神獸紋和云氣紋，是東漢后期的流行風格。器身和諧，紋飾密布，線條流暢，充分展示了漢代精湛的鎏金錯銀和銅器鑄造工藝。雷臺漢墓約建于東漢晚期，在這混亂動蕩之時，有實力使用這樣器物的家庭并不多，而曹氏這樣的公卿之家顯然屬于其中一員。這種奢華的風格或許并不受曹操喜歡，但在他的父輩中仍是受人追捧的審美。

東漢是豪強大族逐漸崛起的時代。豪族在地方社會中掌握土地與人口，并孕育著新一代知識精英，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為足以影響國家創(chuàng)建的門閥士族。在漢末處于政權高層，同時擁有宦官與公卿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曹家自然也是豪族的一員。

河北逯家莊東漢墓壁畫中的建筑圖

根據(jù)《后漢書·宦者傳》記載，東漢宦官飛黃騰達者“并起第宅，擬則宮室”“樓觀壯麗，窮極伎巧”。逯家莊東漢墓墓主人至少為二千石以上官，其墓中壁畫繪有墓主人生前擁有的一座多重院落建筑，曹家兩代人位至三公，我們可以由此想象曹操成長的生活空間。

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在安徽省亳州市陸續(xù)清理發(fā)掘了曹氏家族墓群，董園村 M1、M2 被分別勘定為曹嵩與曹騰的墓，前者為磚砌墓，后者為磚石結構墓。雖然曹氏宗族各墓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盜擾與破壞，但從其墓室規(guī)格，出土的銀縷、銅縷玉衣，鎏金銅構件、各式象牙玉石等文物來看，曹氏在譙沛鄉(xiāng)里是名副其實的豪強之家，所反映的也正是東漢時期上層社會一向的“事死如生”厚葬風氣。

曹嵩墓出土畫像磚 亳州博物館藏

曹嵩墓出土畫像磚，殘長 23 厘米，寬 18.5 厘米，厚 6.5 厘米，為長方形繩紋磚，磚面磨光，中間陰刻一匹奔跑的駿馬，神態(tài)栩栩如生。

東漢五層連閣式彩繪陶倉樓 焦作市博物館藏

此樓為泥質(zhì)灰陶。樓前有長方形院落，門前臥一陶狗。倉樓四層均可拆開。樓頂立一朱雀，在二、三層有長廊把主樓和附樓連接起來，樓身用紅色彩繪有三角形、菱形、直線紋等紋飾。這是模擬東漢時期現(xiàn)實建筑物的明器，有實力豢養(yǎng)大量僮仆客戶的地方豪強才修建得起這樣的“高樓”，其實力可見一斑。

除了曹操本人，他所倚仗的夏侯氏、曹氏等核心將領，事實上都是譙沛的鄉(xiāng)里豪族。閱讀《三國志》中這些人物的傳記，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中平六年（189）隨曹操于陳留起兵時，就已經(jīng)帶有自己的部曲，并非是單槍匹馬來投奔曹操。以曹操的諸位從弟為例：在投奔曹操之前，曹仁“陰結少年，得千余人，周旋淮、泗之間。”曹純“承父業(yè)，富于財，僮仆人客以百數(shù)?！辈芎橛小凹冶в嗳恕薄４送膺€有諸如“聚少年及宗族數(shù)千家”的許褚，“合賓客數(shù)千家”的李典等，都是率眾來投，為曹操所重。正是這些人構成了曹操軍隊的骨干。因此作為曹操事業(yè)起點的陳留募兵，實際上招募的是“將”。

“曹休”印

曹休，曹操族子，幼時喪父，避難吳地，被吳郡太守收留。在曹操起兵時前來投奔，被曹操稱為“吾家千里駒”。曹休跟隨曹操南征北戰(zhàn)，主要擔任宿衛(wèi)之職。在曹魏時期主要掌管江淮防線，防備孫吳。

當曹仁、夏侯淵等人在曹操起兵后擔任“別部司馬”，成為事實上獨當一面的將領，其軍隊就以自身的宗族、鄉(xiāng)人、故舊為主，這使得曹操軍隊內(nèi)部具有相當密切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其凝聚力遠非一般招募來的士兵可比。因此，在曹操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中，雖不乏失敗狼狽之時，卻總能迅速東山再起。當我們閱讀《三國演義》這樣的文學作品時，很容易被神機妙算的謀士和勇猛過人的大將所吸引，但真正支撐著曹操從漢末軍閥的大混戰(zhàn)中笑到最后的，事實上是這些“沾親帶故”的將士們。

武威市雷臺漢墓出土銅車馬儀仗俑隊 甘肅博物館藏

銅車馬儀仗俑隊，由 38 匹銅馬、1 頭銅牛、1 輛斧車、4 輛軺車、3 輛輦車、2 輛小車、3 輛大車、1 輛牛車、17 個手持矛戟的武士俑和 28 個奴婢俑組成。為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數(shù)量最多的東漢車馬儀仗銅俑，氣勢宏大，鑄造精湛。我們據(jù)此可以想見曹操率軍出征時軍容威嚴的景象。

元寶坑一號墓出土“倉天乃死”磚

該磚出土于曹氏家族墓群，磚上文字“倉天乃死”與漢末黃巾軍的口號“蒼天已死”十分接近。曹操收編三十萬青州黃巾，號為青州兵，是其實力擴張的關鍵事件。黃巾軍內(nèi)部兼具血緣紐帶和宗教信仰，與曹操自身的軍隊有著相似的結構。因此青州兵歸入曹操麾下后，順利成為曹操建立功業(yè)的重要力量。在曹氏家族墓群中出土“倉天乃死”磚，亦可見曹氏與太平信仰的微妙聯(lián)系。

02

才情：曹操的生活世界

前文從較為結構性的角度討論了曹操的出身與崛起，但仍是在追尋政治場中的曹操，日常生活中的曹操又是什么樣子呢？我們都知道曹操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鐘嶸《詩品》稱“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钡懿俚摹凹寄堋边h不止于文學。晉代張華在《博物志》中寫道：“漢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農(nóng)張芝、芝弟昶并善草書，而太祖亞之。桓譚、蔡邕善音樂，馮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凱等善圍棋，太祖皆與埒能?！痹谶@里，張華歷數(shù)漢代的書法、音樂、圍棋名家，稱曹操都能與他們相提并論，可見曹操非同一般的才情。

河北望都一號東漢墓出土石質(zhì)圍棋盤

河北望都一號東漢墓出土十七道石質(zhì)棋盤，呈正方形，高 14 cm，邊寬 69 cm。盤下有四足。為我國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最早圍棋盤實物。邯鄲淳《藝經(jīng)·棋品》載“棋局縱橫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正與之相合。可以想象曹操與諸位圍棋名家正是在這樣的棋盤上黑白翻飛，縱橫博弈。

梁代庾肩吾《書品》將曹操列為“中之中”，稱曹操書法“筆墨雄瞻”。唐人張懷瓘在《書斷》中稱贊曹操“尤工章草，雄逸絕倫”。“雄”是曹操書法的關鍵詞，可謂與曹操本人的氣質(zhì)十分符合。唐人的評語中，“金花細落，遍地玲瓏，荊玉分輝，瑤嚴璀粲”一語最為典雅，可見唐人對曹操書法的認可與贊美。

曹操善于書法，也有自己推崇的書法名家，那就是漢末以八分書（帶有明顯波磔特征的隸書）聞名的梁鵠。梁鵠師從師宜官，得到漢靈帝劉宏的推重，官至選部尚書。在天下大亂，群雄割據(jù)后，梁鵠歸附于劉表。曹操平定荊州，便讓梁鵠供職秘書，“以勤書自效”。喜好書法的曹操在許都匯聚了一批書法名家，如梁鵠、鐘繇、邯鄲淳、韋誕等，皆精八分書，其中曹操獨愛梁鵠書，常將梁鵠的書法作品釘于墻上，以便時時賞玩。倘若是出征在外，就懸掛于帳中。因此梁人袁盎《古今書評》稱“梁鵠書如太祖忘寢,觀之喪目。”乃至此后曹魏宮殿官署的題名，大多出自梁鵠之手。

明拓本《孔羨碑》，曹植詞，梁鵠書，故宮博物院藏

《孔羨碑》記錄了魏文帝曹丕詔封孔子二十一世孫孔羨為宗圣侯，以奉孔子之祀一事。碑文后有宋嘉祐七年（1062）張稚圭正書題云“魏陳思王曹植詞，梁鵠書”。該碑結體端莊，書風遒勁，雄穩(wěn)厚重，有“有龍震虎威，氣雄力厚，魏刻之冠”之稱。我們由此可以想見曹操所喜愛的書法風格。

在曹操高陵出土的數(shù)十塊石牌中，其中有些刻著“書案一”“墨餅一”“墨廉薑函一”的字樣，隨葬品中還有一件陶硯。雖然墨已經(jīng)在泥土中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分解消失，但這些石牌與明器則一直靜靜地沉睡在地下。這些充滿個性的陪葬品顯示曹操即使到另一個世界也放不下自己揮毫弄墨的喜好。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辈懿賹ψ约旱囊蠛推谠S甚至并不以生死為限。

曹操高陵出土“墨廉薑函一”“墨餅一”石牌

曹操高陵出土陶硯

詩人難免好酒。曹操在著名的《短歌行》中直抒胸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strong>曹操不僅好酒，而且懂酒。《齊民要術》中記載了曹操《上九醞法奏》，奏表中所述釀酒方法改善了酒的品質(zhì)風味，使人不易致病。而在曹操高陵中，則出土了大量耳杯。耳杯形制像爵，兩側有耳，仿佛鳥翼，故又名“羽觴”，是戰(zhàn)國至魏晉時的酒器。隨曹操下葬的耳杯均為陶制明器，乃是供墓主人在死后世界使用，顯然好酒的曹操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不能沒有酒精的陪伴。曹操高陵中的陶制耳杯大小不一，有大、中、小、微四種型號，其中大半為大型耳杯。

陶耳杯

書酒年華之余，曹操的生活自然也不乏游戲為樂。曹操高陵中還出土了一枚刻有“樗蒲床一”的石牌。樗（chū）蒲是盛行是漢唐時期的一種棋類游戲，下至兵卒，上至帝王，均不乏這一游戲的忠實擁躉。樗蒲的玩法很難完全復原，大致是通過拋擲棋子博弈，有著不小的賭博色彩。古人甚至將樗蒲想象為仙人用來消磨時光的游戲，如戴孚《廣異記》中載“前行數(shù)十步，至大廳，見群仙，羽衣烏幘，或樗蒲，或奕棋，或飲酒?！本共环ξ难砰e適之感。想來曹操也曾對這個游戲愛不釋手。

“樗蒲床一”的石牌

裴松之注《三國志》時引用吳人所著《曹瞞傳》中寫到曹操“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薄恫懿m傳》著力刻畫一個“為人佻易無威重”的曹操形象，這是否符合歷史真實暫且不論，曹操高陵中出土的“香囊卅雙”石牌卻可印證《曹瞞傳》中不乏曹操生活的細節(jié)信息。所謂“小鞶囊”，則是系在鞶帶上盛物的小囊。而“以盛手巾細物”的說法，也通過高陵出土的“絨手巾一”石牌得到印證。東漢以來，上層社會對珍奇香料的喜愛與日俱增，不少貴族都有香薰隨葬。作為曹操敵手之一的劉表，其墓葬在西晉時遭到盜掘，就有“芬香聞數(shù)里”之說。曹操高陵中也出土了一件陶制香薰。不難想象，作為大漢王朝頭面人物的曹操，熏香也可能是日常功課。

曹操高陵出土陶制香薰

03

身后：“躬履節(jié)儉”與“漢魏禪讓”

根據(jù)《三國志》的記載，建安二十三年（218）六月，曹操在率軍西進，準備與劉備決戰(zhàn)漢中的前夕，就頒布法令安排了身后事：

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guī)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吨芏Y》冢人掌公墓之地，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后。漢制亦謂之陪陵。其公卿大夫列將有功者，宜陪壽陵。其廣為兆域，使足相容。

所謂“因高為基，不封不樹”，就是曹操對自己的陵寢提出的建設要求：選擇地勢高處為墓區(qū)，但不再在地面上夯筑封土或設立標志物。

曹操高陵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 圖源：曹操高陵遺址博物館官網(wǎng)

從 2009 年發(fā)掘出土的曹操高陵，即河南安陽西高穴2號墓的情況來看，曹操的要求基本上都得到了遵守。曹操高陵的地面海拔在 103-107 米之間，比其北部的北朝墓葬群地面整體高出 10 米左右。而高陵陵園內(nèi)的地上建筑遺存都只剩地基以下部分，但基槽和柱礎表面較為平整，出土遺物極少，幾乎沒有建筑廢棄物堆積。而柱洞中的基石被全部取走，柱洞邊緣還留下了取柱時挖下的橢圓形坑，這與絕大多數(shù)擁有大量建筑廢棄堆積的帝王陵寢顯得十分不同。

曹操高陵平面圖 圖源：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陽縣文化局《河南安陽市西高穴曹操高陵》

曹操高陵整體呈甲字形，墓葬坐西向東，是一座帶斜坡墓道的多墓室大型磚室墓，墓室整體呈前寬后窄的梯形，面積接近 400 平方米。

翻檢傳世文獻，我們可以知道這一現(xiàn)象的原委。黃初三年（222），已經(jīng)登基為帝的曹丕頒布《毀高陵祭殿詔》，要求“高陵上殿屋皆毀壞，車馬還廄，衣服藏府，以從先帝儉德之志?！彼^“高陵上殿屋”，很可能是曹丕身為“孝子”，在守孝期中需要在陵寢旁設置的墓廬。而結合高陵陵園的情況和《毀高陵祭殿詔》的內(nèi)容來看，曹丕最終還是遵循了曹操的“儉德之志”，在守孝結束后就拆掉了這些建筑。

曹操高陵出土部分衣物類石楬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在臨終前頒布《遺令》，進一步要求“斂以時服，無藏金玉珍寶?！蓖跎颉段簳贩Q曹操“雅性節(jié)儉”，“故預自制終亡衣服，四篋而已?！倍懿俑吡瓿鐾恋奈锸柚校幸幻犊逃小八母北弧?，似乎與王沈的記載若合符契?！陡底印愤€記載漢末王公多以幅巾為雅，即使是領兵作戰(zhàn)的將帥，也多頭戴縑巾，附庸風雅。而曹操考慮到連年戰(zhàn)亂，資財乏匱，就模仿古皮弁，裁剪縑帛發(fā)明了帢巾。西晉時期陸云巡行鄴宮三臺，寫信給其兄陸機，記錄自己見到的曹操遺物。在書信最后，陸云寫道“見此期復使人悵然有感處，器物皆素?！笨梢韵胍姴懿倨匠Ｋ闷魑镱H為儉樸，一生戒奢尚儉。

曹操高陵出土白瓷罐

曹操高陵白瓷罐的出土，將中國白瓷燒制的歷史往前推了三百多年，這對中國科技史而言可謂是重大發(fā)現(xiàn)。不過從曹操的角度講，相比于各式精美奢華的金銀器，他可能更傾心于這樣風格素樸典雅的器具。

儉樸的美德和膨脹的權力并不相悖。在曹操去世后不到一年，曹丕受漢禪讓，改國號為魏，正式踐祚稱帝。從此開啟中古時代沿用數(shù)百年之久的禪讓儀式，成為中國中古王權展示的獨特景觀。值得注意的是，接受獻帝禪讓的曹丕，其身份并非普通的漢臣，而是魏王。某種程度上講，禪讓儀式的本質(zhì)，就是“漢國”之主將統(tǒng)治天下的資格與權力讓渡給“魏國”之主。這是以模擬的“封建制”秩序為依托而實現(xiàn)的王權更替儀式。

受禪碑碑額拓片

受禪碑，刻于三國魏黃初元年（202）。碑在河南臨潁縣，額篆書題“受禪表”。楊守敬《學書邇言》稱其“下筆如折刀頭，風骨凌厲，遂為六朝真書之祖。”它是漢魏禪讓，政權交替的實物見證與紀念裝置，記錄了黃初元年冬天漢獻帝將皇帝位禪讓給魏王曹丕之事。作為歷史上首次成功實現(xiàn)的禪讓儀式，漢魏禪代有著復雜而精致的儀式過程。其中包括了符瑞圖讖、群臣勸進、蠻夷朝見、天地祭祀等諸多環(huán)節(jié)，從而確認新王權的正當性。

自西漢肇建，劉邦就和臣下有“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白馬之盟，并翦除了漢初存在的異姓諸侯王。而到了東漢，即使是同姓諸侯王也并無實權，異姓臣子更是連“封土建國”的資格都不具備。因此從曹操封建魏國之始，一場以“禪讓”為終極目標的儀式就已經(jīng)開始。曹操高陵中出土的8件銘刻有“魏武王常所用”字樣的圭形石牌明確地彰顯著曹操的特殊身份：曹操不需要在魏王的頭銜前冠上大漢之名。這與曹操身前逐漸獲得的“不臣”地位相匹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設天子旌旗、旒冕、車服。

“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石牌

而在曹操高陵中，也有不少文物足以體現(xiàn)曹操的“不臣”身份。如在后室中發(fā)現(xiàn)的已斷未數(shù)截的玉璧。玉璧整體呈扇形，中部有密集蒲紋，復原為直徑約 16.5 厘米。而漢景帝所用玉璧直徑也是 16 厘米。而高陵中還出土有直徑超過 28 厘米的石圭和石璧，孔徑約 4.85 厘米的玉劍格，均達到了帝王規(guī)格。

曹操高陵出土玉璧殘件

而高陵中“玄三早緋”與“勳二絳緋”石牌，玄，指黑色；勳，即纁，指淺紅色，二者分別指代對應顏色的布帛。玄者，黑中帶紅，代表天；纁，紅黃相間，象征地?！靶缇p”指三匹黑紅色的絲織品，“勳二絳緋”指二匹淺紅色的絲織品，三玄二纁組成束帛。學者已經(jīng)指出，這些銘文所記應為“赗贈”之物，為天子或國君之赗，并非簡單的飾棺之物。

“玄三早緋”六邊形石牌

“勳二絳緋”六邊形石牌

04

余論：《三國志》與兩種曹操

我們通常稱陳壽著《三國志》，這當然沒有問題。但陳壽并非自己從零開始進行史書的撰寫工作?！度龂尽分胁芪翰糠?，亦即《魏志》主要是依托王沈《魏書》和魚豢《魏略》兩部書改寫而成。其中王沈《魏書》為曹魏官方國史，通過裴松之注中所保留下來的王沈《魏書》內(nèi)容來看，曹操的形象堪稱完人。而裴松之注還為我們保留了另一個文本：吳人所作《曹瞞傳》。作為敵國之人，吳人對曹操的書寫顯然“無情”得多，《曹瞞傳》中的曹操“輕佻”、“峻刻”、“酷虐變詐”，遠不是一個完美英雄和道德楷模。在“陳書裴注”的《三國志》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兩個截然不同的曹操形象。

宋刻本《三國志》 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圖書館藏

由于缺乏絕對證據(jù)，歷史學無法確定地回答哪一種記載更接近歷史上真實的曹操。本國的官方記載難免虛飾夸耀，敵國的八卦段子更是難逃抹黑貶損之嫌。不過歷史學的任務并非是解答絕對的真實到底如何，而是解釋我們所看到的事物為什么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就曹操而言，歷史學指出我們今天所見到的“英雄”或“奸賊”曹操，本就是由不同立場的文本所建構出來的。隨著現(xiàn)代娛樂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曹操的形象還在進一步豐富。每一種精心編織的曹操形象背后，都有一套屬于它的立場和邏輯。想要了解某一種曹操，就需要進入其自身的語境。至于 1800 多年前那個活生生的曹操，我們?nèi)钥梢酝ㄟ^對文字記載和遺存實物的綜合把握，從歷史的縫隙中再度挖掘其所不為人知的面向。

參考資料：

潘偉斌《關于曹操高陵的幾個問題》

孔凡敏《從<孔羨碑>說起》

徐龍國《曹操墓畫像石解析及一號墓主推測》

鵬宇《曹操高陵畫像石殘塊內(nèi)容及殘文補釋》

陳長琦、蔣波《曹操高陵的考察與思考》

徐正考、金東雪《曹操高陵出土石牌“玄三早緋”“勳二絳緋”補釋》

王子今《曹操高陵“絨手巾”考議》

唐際根《此處葬曹操》

圖片 | 重光

排版 | 小謝

設計 | 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