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晚餐

杜欣欣2023-04-18 22:15

杜欣欣/文

喜馬拉雅南麓旅行歸來,Prakash邀我和Dasksh去他家,為我們洗塵。Daksh和Prakash是多年老友,幾乎每周都要見兩三次面。記得有次兩人因什么事情鬧翻,Daksh跟我說他很害怕從此Prakash不再理他了。我們先到魯?shù)匣▓@去接Prakash的女友Rama(羅摩,這個名字是中性的,男女通用),然后就向德里西南駛?cè)ァ?/p>

Prakash所居的古爾岡(Gurgaon)區(qū),雖然距離德里市中心大約35公里,但已在哈里亞納邦的交界處,由此可見大德里都會區(qū)的擴展。古爾岡于1970年代開始成為德里的衛(wèi)星城,但1990年代開始吸引了歐美大公司進駐,如今已是印度第二大信息中心,第三大金融中心。隨著一片又一片山丘森林的消失,一座又一座的居民樓,辦公樓拔地而起,雖然直到2008年還未與德里通地鐵,但該區(qū)的擴展與建設(shè)從未停止過。

傍晚時分,施工的塵土剛剛散去,為北美服務(wù)的呼叫中心的夜班已經(jīng)開始了。在一座座玻璃面的大樓里,穿套裝的男女正在接聽電話,他們流利快速的印式英語常使英語非母語的客戶們犯暈。Prakash居住的地段大多是新建的樓房,戶外規(guī)劃和道路還在修建,但已有居民入住。聽說這里很多樓面都是為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作為投資買下,感覺與中國大陸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時的樓市非常相像。

Prakash出來應(yīng)門。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套頭汗衫,衫上印著切·格瓦拉戴貝雷帽的頭像。他家門上也掛著同一張像,書桌玻璃板下還壓著另一張切的黑白照。在這張不流行照片中,革命者叼著雪茄,俏皮地笑著,好像影星似的,一點兒也不斗志昂揚,圖題是“真正的革命者是為強烈的愛情所引領(lǐng)”。照片之旁是一張釋迦牟尼雕像的黑白照,寧靜超然。

餐桌上放著番石榴,黃瓜和酒,Daksh和Rama開始喝酒聊天兒。

角落里傳來悲傷的歌聲:“清晨思想起。克里須那,你為何再次吹笛?Mathura的帝王啊,你為何又回到童年的土地。”那是皮亞托拉(PiyaTora)唱的電影《雨衣》中的插曲?!队暌隆返那楣?jié)是印度版的《麥琪的禮物》,但以神話隱喻現(xiàn)實的歌詞卻是印度之原創(chuàng)。

Prakash在廚房里忙著,我不時進去看看。煤氣灶上沒有油跡,水龍頭上沒有水跡,料理臺干凈得能躺下午睡,抹布洗得白白地掛在釘子上。在德里,我只見過兩個如此干凈的廚房,一個是獲得英國布克文學(xué)獎的作家阿蘭達蒂·羅伊(ArundhatiRoy)的廚房,另一個就是這里。這兩位都是印度學(xué)界和文化界的激進左派,他們既反西方,也反印度傳統(tǒng)文化,但其生活方式又相當西化。Prakash的專業(yè)是政治學(xué),在他家里看不到印度的神,甚至連相關(guān)的藝術(shù)品也沒有,幾個大書架上放滿了印象派的畫冊、西方小說和英文論著。

Prakash出身婆羅門,但他非常激烈地反對種姓制度。2006年,我們一起在恒河匯流地赫爾德瓦爾觀看印度教阿爾蒂(Aarti)祭拜儀式。有個人拉住Prakash說:“我是婆羅門,讓我代你祭神……”話音未落,Prakash就說:“我是比你還高的婆羅門,我姓Upadyay!”那個拉住Prakash的人,其實是一個家譜登記人,印度稱之為潘迪特(Padit)。潘迪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大壺節(jié)或者類似的恒河邊的祭拜。據(jù)說一些人目光銳利,記性極好,甚至可以從面相上判斷一個人的種姓。

Prakash廚房的柜子里很整齊地放了許多瓶子,上面寫著印地語的標簽。雖然華人的味蕾比西方人敏感,但比起印度人,我絕對甘拜下風(fēng)。他們瘋狂地迷戀香料,煮飯都要加入丁香。印度旅行書中提到次大陸的飯食不僅具有區(qū)域風(fēng)格,還帶有種族和個人的特點,我覺得那過于夸張。恒河平原物產(chǎn)雖然豐富,但人口眾多。從現(xiàn)實觀點來看,食素確可減少土地的負擔。又因氣候炎熱,飯食需要提味,香料自然大行其道。我知道瓶中鮮艷的粉末不能以“咖喱粉”一帶而過,也了解桔色的姜黃(Turmeric)不是我們常吃的生姜。但對蒔蘿(DillSeed)、胡荽(Co-riander)和小豆蔻(Cardamom)之類的理解只能停留在字面上,它們都太異國情調(diào),最好在變魔術(shù)時使用。

鐵鍋已經(jīng)燒熱,Prakash在鍋里放了一點兒Ghee,那是印度最好的黃油,古吉拉特出產(chǎn)。待油融化后,他又放入一些花生,晃一晃鍋子,黃油慢慢地附著在花生的紅衣上。我嗅了一下鼻子:“很香嘛。”“你照看一下”,他擠檸檬汁、切辣椒,又忙著研磨種子。種子和蔬果逐漸變成了醬汁,色如青蘋果。

我將盛醬汁的碟子拿到客廳。“你要喝什么?”Daksh問,“威士忌?杜松子酒?伏特加?”“威士忌。”人人皆知印度素食者眾,但卻未必知道他們好酒,抽煙的人也很多,公路休息站居然辟出“不吸煙室”。

Rama端著一杯酒,眼睛有點紅。在車上時,她已經(jīng)哭過一次了。她說:“穆斯林是印度的少數(shù)民族,但未婚女人更是少數(shù)民族,連暫住的地方都難找到。”在印度做一個單身女人確實很難,即便受過高等教育也不例外。Rama在劍橋完成學(xué)業(yè)之后,就一直住在父母家。雖然她家只有姐弟兩人,弟弟已婚,但母親待她很不好。盡管她一直照顧患癡呆癥的父親,母親不僅經(jīng)常罵她,而且在財產(chǎn)繼承上為難她,甚至把她的臉抓傷,不得不去縫針。”你給了我生命,如果那么討厭我,就把這條命拿回去吧。”唉,多么深沉的悲哀。這幾年來,Rama胖了不少,可在紗麗的掩飾下,她仍然是個印度美女。我知道她曾與一個德國人交往多年,但回到印度時已是大女。如果哥哥結(jié)婚,妹妹未婚,印度社會視為正常,但若弟弟已婚,就會想姐姐不婚一定有什么問題吧?我的一個臺灣朋友說過,如果你愛一個女人,最好的禮物就是把她娶回家。不知Rama何時才能收到這“最好的禮物”。

皮亞托拉繼續(xù)唱道:“男人和女人焦慮相望,灑落床上的鮮花猶如荊刺。當Maadhav苦度不眠之夜,為何他在半夜叫醒車夫?”

我拿起黃瓜,看了看蘸醬,它的顏色已經(jīng)變深,好像剛?cè)テさ镊{梨肉。我遲疑地沾了一點,微辣、微酸、帶著誘人的清香,仔細品味卻無法言說,此時我已拋棄了味道比聲音更容易描述的想法。Rama問:“喜歡嗎?”“嗯。”我嘟囔著。花生端上來了,它們挺著飽滿的肚子,油汪汪地躺在那里。Prakash指著醬料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這是大麻籽和孜然的混合物。”哦,我想起來了。前幾天在庫魯谷地時,漫山遍野都是大麻,摘下幾片葉子搓一搓,就能聞到奇怪的香味。

Daksh說,“20年前,我去劍橋時隨身帶了一些大麻籽,后來就種在克萊爾堂宿舍的花園里。很多人來參加我們的派對,我們宿舍也因此而全校知名,甚至驚動了教務(wù)長,我想這下可糟了。教務(wù)長來后,很威嚴地詢問全室同學(xué),又要求去花園看看。第二天,他和他老婆一起來了,采了很多葉子帶回去。”他一邊說,一邊還模仿著英國佬兩眼放光,忙于采大麻的樣子,逗得眾人大笑。

我望著書桌上的照片:“你兒子都這么大了。”“他是大男孩兒了。我們每晚都通電話,他很快就從英國回來。”每當提到兒子,Prakash就會興高采烈,但說不上幾句,他就會抱怨前妻。果然,他又開始了,“你看我這房子怎么樣?”“很好,很干凈。”“是啊,我就不明白兩個都愛干凈的人怎么就走不到頭。”或許正是都有潔癖的人難以相處?聽說他的前妻是個非常漂亮的印英混血兒。在兒子4-5歲時,Prakash偷看了妻子的日記。這也就罷了,但他要證實一下,結(jié)果導(dǎo)致了離婚。據(jù)我所知他婚后也有不忠的行為,但卻無法忍受妻子的不忠。我嘲笑他是雙重標準:“你批判宗教都是宣揚男尊女卑,但在現(xiàn)實中你卻不自覺地實行男權(quán)呢。”“婚姻就是權(quán)力之爭。”Prakash轉(zhuǎn)頭對Rama說。Comeon,Rama正恨嫁呢!

皮亞托拉繼續(xù)唱道:“他慢慢地來到雅穆那寂寞的河岸,輕風(fēng)軟軟地吹過??鄻穮?,你為什么就不能忘記?”

Daksh說:“在這里真放松啊。”Prakash道:“你家傭人來來往往的,看著都累。”Daksh道:“我是在為國家做貢獻,解決了7人就業(yè)。”我們都笑了。雖然Daksh的家只有三口人,卻雇了兩個司機,三個女傭,一個看門人和一個修理工。盡管如此,他的家依然混亂不堪.。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Daksh遭遇過一次意外。他的傷勢十分嚴重,曾自嘲道:“我的右半身都被重新組裝過。”在養(yǎng)傷期間,他忽然意識到“在演化的時空中的真空相對性”,因此而成就了一篇論文。他將文章投給《物理學(xué)評論》,史蒂芬·霍金是審稿人之一?;艚饋硇鸥嬖V他,一個月之前,他自己也寫了一篇類似的論文,Daksh因此被邀請去劍橋深造。這一事故改變他的命運,也影響了他的健康和婚姻。Daksh的婚姻也曾芨芨可危,但夫妻倆最終決定和平共處。在西姆拉時,我看人下棋,因看不明白就問Daksh:“你會玩這棋嗎?”“我當然會,我是棋藝大師!”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1982年,在萊比錫的勞德埃公開國際象棋公開賽上,他曾擊敗過俄國國際象棋冠軍、國際象棋大師尤里·阿維巴赫(YuriAverbach)。他緩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但是我輸?shù)袅巳松钪匾挠螒?,那就是性?rdquo;終身的創(chuàng)傷,自嘲地活著,運作得毫無效率的家庭,這是不是古老印度的縮影?

Prakash又在廚房里忙開了。一團面很快就變成了一張餅,廚房里開始散發(fā)著小麥的質(zhì)樸香氣。他又拿起一張餅放在火苗上去燒,大餅的肚子“砰”的一下就鼓了起來,粉白臉上多了幾個黑麻點兒。吃餅是典型的游牧民族飲食習(xí)慣,印度的面餅多種多樣。Paratha和Naan類似我們的蔥油餅,Roti比山東大餅略薄,Puri是空心的油餅。奈保爾在《幽暗的國度》中提到,一個印度人吃飯時特別指明不要米飯,以顯示自己的種姓。我沒碰到過這么夸張的事,但北印度的吃食確實受外來民族的影響,而這些民族多是入侵的掠奪者。如果引伸,我會說印度北方的吃食代表了她被蹂躪的歷史,而南方的米飯或許代表了貧困。種稻需要大量的人工,人工賤才會吃米。

“我去看看奶豆腐好了沒有?”Prakash跑進廚房。印度素食者的蛋白質(zhì)一是來自豆類,二是奶制品。奶豆腐也有軟硬之分,有些像我們的豆花、老嫩豆腐,但奶豆腐可以做成酸奶,豆腐卻不能發(fā)酸。夏天時,老德里的居民在酸奶中兌水加糖加冰,簡單地享受著,味道不輸北京的酸奶。制作奶豆腐先要在牛奶里加酸奶菌使其凝結(jié),再分離凝塊,然后放入麻布袋中吊起晾干,最后還要用重物擠壓。市場上賣的奶豆腐都很硬,外表有些黃,類似我們的熏干,內(nèi)中的奶白很有咬勁,味道比煙醺起司淡些。最后的一道青蔥烤魚只有Prakash和我享用,另外兩位都是堅定的素食者,見到肉食絕不會動心,更甚少在食物上冒險。Prakash在吃上很反叛,連圣牛也敢吃!但他又極為節(jié)制,2006年旅行中,他掌控了我們的飲食,他自己絕不吃路旁小攤的東西,也不容許我們吃。那次參加阿爾蒂儀式,我買了一個棉花糖,Prakash看到了,一把搶過去,順手就扔了。以后我們買一塊Samosa(咖喱角)都要躲著他。

電視新聞開始了??粗侣劊珼aksh和Prakash又爭論起來。他們時常辯論,我對此早已習(xí)慣。Prakash說:“BJP在煽動印度教原教旨主義,你難道看不見?”Daksh反駁道:“不是,他們主張不要對任何一個族群提供特權(quán),一視同仁。”“國大黨政府毫無作為,反恐的生意運作是抓一個恐怖分子就有幾千盧比的獎賞……”“你被仇恨蒙住了眼睛,看問題不夠客觀……”

“下面是德里爆炸的追蹤報導(dǎo)。”電視播音員宣布道。當天德里剛剛發(fā)生爆炸的區(qū)距離Rama的家不遠。“哎,我們能幸存下來,在周五晚上用餐,可真是一個奇跡。”Rama說。

皮亞托拉還在唱:“你曾經(jīng)的愛人已作他人之婦,終日操勞。分離眼淚早已揩凈,你為何要回Gokul,將沉睡的痛苦喚醒?”

(作者現(xiàn)居美國亞特蘭大。主要作品《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此一去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