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資本主義——從犍陀羅到敦煌

劉剛2020-11-09 16:18

(敦煌壁畫   圖片來源:東方IC)

【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資本主義的宗教樣式

古代世界有沒有“資本主義”?是個值得一提的問題。

若按照五種社會形態(tài)來說,“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近代有,而古代未有。即使有,那也是作為萌芽存在。要到了封建社會晚期,才會發(fā)出個芽來。

如果我們放下五種社會形態(tài),換個說法呢?那就不一定了。比如說,放在國家形態(tài)上來看,國家的貨幣政策及其貨幣經濟,是否包含了國家資本主義的因素呢?還有國家之間的貿易及其對國家利益的追求所表現(xiàn)的重商主義,是否屬于資本主義的國家樣式呢?若謂之是,那么,我們就可以說,人類自有國家以來就有資本主義。

我們還可以把它放到人性論上來看,資本主義的根源就在人性好利中,正是人性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產生了資本主義。因此,從人類有了自己的生產方式,將人自身從自然界里解放出來,開始有了生產交換和社會分工,資本主義就出現(xiàn)了。就此而言,資本主義古代有,近代也有,但各有各的樣式。

佛教的資本主義,就是古代世界資本主義的一個宗教樣式。然而,佛教不是要“六根清凈”嘛,怎么還搞資本主義呢?

清凈,是針對自我修行而言的,若要普度眾生,還真得搞點資本主義,其最為明顯的標志,便是迦膩色迦王將自己頭像同佛陀頭像鑄在同一枚金幣上。試問,普度眾生最方便的法門在哪里?當然在流通領域。在流通領域普度眾生,還有什么比流通的佛幣更有力量?將國家信用建立在宗教信仰上,再以貨幣經濟開顯佛法之光。貴霜王朝發(fā)行佛幣,使佛教走在了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上。

大乘佛教,不再是那個土生土長說著巴利語的鄉(xiāng)下佬,而是在希臘化世界里說著莊嚴梵語的天之驕子,為了讓佛幣統(tǒng)治絲綢之路,還要讓佛法說漢語。

剛好,中國人來了,在通往世界歷史的道路上相遇了佛法。

本來張騫通西域,就是奔著大月氏去的,而大月氏即貴霜王朝前身,對二者漢人未加區(qū)分,一概稱之為大月氏,原指望與之聯(lián)合夾擊匈奴,但新的大月氏人,加入了太多的希臘化成分,早已淡薄了對匈奴的仇恨,加上他們已經掌握了絲綢之路的貿易通道,正是“無邊法雨瀟瀟下,不盡財源滾滾來”,能以貿易立國,何必還要戰(zhàn)爭?

印度的香料,中國的絲綢,羅馬帝國的追求,都被貴霜王朝掌握了。羅馬帝國因與安息長期戰(zhàn)爭,陸路被阻,故其與東方貿易轉向海路,從地中海到紅海,從紅海進入印度洋,來到印度。這條航道,公元一世紀就被希臘人發(fā)現(xiàn)了,這與其說是獻給羅馬帝國的一份厚禮,而毋寧說是貴霜王朝分享天賜良機,從陸上到海上,都被它樞紐。

東西方兩個最強大的帝國,漢帝國和羅馬帝國,都要通過它來連接,而它則是與之并駕齊驅的第三大帝國,它一手拿著佛幣,一手拿著佛法,往東,翻山越嶺,開辟漢傳佛教的通道;往西,漂洋過海,卻未能開發(fā)出一個佛教資本主義的新世界。羅馬之于東方,惟求絲綢、香料,其于佛法和佛幣概不需要。

而中國之于中亞,先要戰(zhàn)馬,后要佛法,以戰(zhàn)馬擊匈奴,用佛法治西域。之于佛幣,則因漢家自有銅錢,與西方幣制不同,若以君王頭像鑄幣,那便犯了大忌。君王頭像,豈能任人把握,玩于掌股?王如此,佛也如此,故但取佛法,不取佛幣。然佛教資本主義不獨體現(xiàn)于佛幣,亦隱含在佛法中,同佛法一道進入中國,并得以發(fā)展。

法國漢學家謝和耐指出,佛教東傳,不僅傳入宗教觀念,還傳入了一種“近代資本主義的形式”。這跟我們的說法不太一樣,我們認為,佛教在古代世界里存在,如何能發(fā)展出“近代資本主義的形式”來?“近代資本主義的形式”是在歐洲產生的,怎么會跑到古代東方的佛教中來?這樣未加思索的說法很可能會帶來誤會,使人誤以為“近代資本主義的形式”是從古代佛教資本主義中來的,不知不覺落入“西學東源”的套路。

其實,資本主義雖有古代、近代之分,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是基于人性好利的表現(xiàn)形式,所以,看上去大抵都相似,更何況佛教資本主義里,有著廣泛的希臘化因素的存在,故與西方興起的“近代資本主義的形式”,具有古代的親戚關系。

佛教資本主義,出現(xiàn)在希臘化世界里,選擇了犍陀羅為飛翔地。為此,漢傳佛教對原始佛教作了根本改造,而有“燃燈佛授記”。盡管歷史上,佛陀從未到過犍陀羅,可“燃燈佛授記”,卻把佛陀的前世放在了那兒,把佛傳故事的開端和佛教神圣的起源——前世因果,定位在犍陀羅。

今生佛在印度,前世佛在犍陀羅,這樣安排下來,應當還有個未來佛,佛陀已授記于彌勒,彌勒會出現(xiàn)在哪里?在中國。他就是那個布袋和尚,手提著包羅萬象的乾坤袋,沒有什么他裝不進來,無論袋子里裝了什么,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還是前因后果,他背起來就走,然后,坐在每一個寺院的大門口,于紅塵中面向未來,笑口常開。

從華氏城到犍陀羅,從犍陀羅到敦煌,對應著三世佛,佛教說著漢語前往中國,那三座佛法之城,分別標志著佛教的今生、前世和未來,未來就在中國。

貴霜王朝時期,佛教再次起飛,從希臘化世界飛向中國式天下。

前一次,是在孔雀王朝,從恒河流域起飛,飛向希臘化世界,那也可以說是佛教鳳凰涅槃第一期。而這次,則以犍陀羅為中心,開啟了佛教鳳凰涅槃第二期。

本來貴霜王朝興起,從新佛教里一度發(fā)展出國家資本主義,可好景不長,在通往帝國的道路上,先是遭遇了薩珊波斯的狙擊,接著突如其來的白匈奴給了致命一擊,帝國倒下了,佛教東去。貴霜前世,被稱作大月氏,于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想當年,大月氏人被匈奴從中國西部趕出去,一路逃亡到西域,在希臘化世界里找到了一塊立足之地,并以此為根據,逐步主宰了西域。貴霜王朝接踵而起,雖然是希臘裔復辟,但在中國人看來,他們還是大月氏,還把他們看作是炎黃子孫的一部分。

經商與傳教:向著東方的敦煌

不知他們是否還有故國之思和故土之戀,作為大月氏人的新生代,他們終于回來了,以一種最好的方式,不是以戰(zhàn)士,而是以傳教士,不是以牧人,而是以商人,他們不僅帶著佛法和佛造像,還帶著資本主義的佛光,從犍陀羅出發(fā),往敦煌來了。

經商與傳教相結合,他們來了!不僅走出一條自由貿易的佛教資本主義的絲綢之路,而且走出一條思想共和三教合一的漢傳佛教之路,他們兩條退走路,帶著希臘化世界的思想與財富,經由龜茲,走向敦煌,走向中國式天下,他們真是如歸故里。

因太史公在《史記·大宛傳》中早就說過“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東漢應邵注《漢書》也說“敦,大也;煌,盛也”,所以,到了唐朝,李吉甫編《元和郡縣圖志》時,就接著說“敦,大也,以其廣開西域,故以盛名”,這是漢唐氣象的說法。

不過,現(xiàn)代學者卻另有說法,說“敦煌”詞源,并非來自漢語,所以,不能用作“大”呀“盛”啊的說法。他們認為,在《山海經》之《山經》第三卷《北山經》中,有所謂“敦薨”,即為“敦煌”之初名,觀此名,當為本地人稱呼的漢語音譯。

而希臘人,則稱“敦煌”為“都貨羅”,“都貨羅”即“吐火羅”,也就是原居于敦煌、祁連間的大月氏人,故“敦薨”或“敦煌”,皆為“吐火羅”音譯。

因此,漢唐之間,所謂“敦煌人”,應該就是大月氏人,在漢家天下里,以“敦煌”為城,其實就是在召喚大月氏人,召喚他們歸來,一同對付匈奴人。

倘若放在齊家文化時,他們還沒有漢語名稱“大月氏”,但總應該有個印歐語系的稱呼吧,叫什么?難道就是“吐火羅”?總之,他們的祖先早就來到這里,帶來了青銅文化,那是青銅時代的整個的文明體系,同齊家人有過那么一次“金玉良緣”。

這次,他們又來了,像他們的祖先那樣,帶來一個新的文明體系,如果說他們的祖先帶來的是以物質文明為主的青銅文化的世界體系,那么他們帶來的則是以佛教為標志的精神文明的希臘化世界的體系,于是,漢傳佛教在中國思想與希臘、印度思想的共和中出現(xiàn),這三大軸心期文明一體化所產生的思想,是第一次真正具有世界性的思想。

從犍陀羅到敦煌,從大月氏到漢唐,我們看到了人類歷史上最為美妙的文明景觀,希臘化世界和中國式天下通過最為神圣的佛法結合,想想吧,這有多大?東西方都能裝下,不就是普度眾生?讓世界歷史的車輪滿載著人類文明運行,這就是大乘!

敦者,大也?;驼?,盛也。漢唐盛世的盛大格局,是因為有了希臘化世界的加入,不是以帝國方式,亦非以王朝面目,而是讓漢傳佛教以市場經濟安身,在文化江山立命,走了一條與文化中國相結合的路。以往,佛教在印度,與孔雀王朝結合,在希臘化世界,與貴霜王朝合作,靠著王朝擴張,它也擴大影響,隨著王朝消亡,它也跟著流亡,從印度流亡到中亞,從中亞流亡到東亞,有了文化中國托底,它可以脫離王朝自立。

從漢到唐,數百年間,興亡了好幾個朝代,更迭了數十個國家,可佛教流亡了嗎?沒有!就算王朝要滅佛,可佛教亡了嗎?還是沒有。因為它已成為文化中國的一部分。一代代王朝過去了,無論興衰,它都存在,一國又一國交替,它自有江山可居。

它接受王朝供養(yǎng),但絕不放棄市場,它不再依靠一代王朝去追求國家資本主義,而是用佛家資本主義的方式去發(fā)展自主的寺院經濟,不僅像猶太教那樣放貸生息,如謝和耐說的使“供物資本化”,還經營土地與商業(yè),形成如呂澂所言“以莊園經濟為基礎的義學”。佛教資本主義何以能在中國同佛教教義兼容,發(fā)展出財源茂盛的寺院經濟?在佛教到來之前,中國究竟是一塊如謝和耐所說的資本主義的僻壤,還是資本主義的溫床?

釋道儒的共和

謝和耐所言顯然忽略了中國道家思想,佛教進入中國,首先就與中國道家結合,不光在教義上和修行上尋求結合,還使佛教資本主義通往道家自由主義。

西方人習慣于站在他們固有的自由主義的立場上,來看中國道家思想,把道家的自然主義也看作是自由主義,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天道自由主義”。

不光現(xiàn)代西方人這樣看,三百年前的西方人也這樣看。最早把老子的《道德經》當做西方自由主義的源頭的,是被馬克思稱為“現(xiàn)代政治經濟學的真正鼻祖”的法國重農學派的弗朗索瓦·魁奈,他從傳教士那里了解到老子的“無為”思想,將它譯為“自由放任”,作為其“自然法則政治論”要義,這一點,很可能對亞當·斯密有影響。“自由放任”的依據是什么?當然是天道,市場背后的那只“看不見的手”從哪里來?當然也是從天道來,政府管不了,也不能管,也許這就是亞當·斯密從老子那里得到的靈感?

如果說自由主義之于中國,表現(xiàn)為天道自然。那么在西方,其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還是基于天賦人權。在市場經濟方面,天道自由主義具有啟發(fā)性,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中就留下了一些啟發(fā)之痕,但在國家觀念上,他們信奉的則是天賦人權。

二十世紀中葉,針對凱恩斯主義,哈耶克提出“自發(fā)的秩序”,又從老子那里獲得了新的靈感,用“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反對國家干預。

時至今日,還有人主張中國應該用道家思想來發(fā)展市場經濟,美國學者鄧正萊(James?A.?Dorn)?在《中國的前程:市場社會主義還是市場道家》一文中指出:“《道德經》就是中國的自由憲章。老子關于天道、自由與無為的思想,跟亞當斯密的一樣,既是道德的,也是實用的:說它是道德的,是因為它建立在美德基礎上,說它是實用的,因為它能導向繁榮。按照天道所演化的秩序就是哈耶克所闡發(fā)的那種自發(fā)秩序。”

佛教資本主義相遇道家自由主義,比西方人早了上千年,不知佛教資本主義有沒有從《道德經》中獲得市場經濟的靈感?但佛教進入中國時,中國在資本主義方面并非像謝和耐認為的那樣,是一張空空如也的白紙,而是早已準備好了《貨殖列傳》那樣的資本主義溫床,我們從佛教史上還未見有過《貨殖列傳》似的資本主義篇章。

不光道家有自由主義的思想,儒家也有。1912年,凱恩斯在《經濟學雜志》上發(fā)表了對陳煥章的《孔門理財學》所作的書評,其中,就提到了儒家經濟學中的自由主義思想。耐人尋味的是,西方經濟學兩個對立學派的代表人物凱恩斯和哈耶克,一個提倡為國理財的儒家經濟學主張,另一位則從“自發(fā)的秩序”中看到了老子的思想,雖然都提倡自由主義,但一個要國家干預如孔門仁政,一個要“自發(fā)的秩序”似老子無為。

由此可見,軸心期思想的兩個基本特征,一是具有“永遠的現(xiàn)代性”,孔老之學,歷時兩千余年,幾乎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有人推尊,因而與時俱進,這還不是“永遠的現(xiàn)代性”?而且軸心期思想,除了不為一時所限,還能不為一地所止,不光在中國普及,還在西方流行,這就反映了軸心期思想的第二個特征,亦即具有“必然的普世性”。

佛教入中土,同時相遇了道家與儒家,道家相近,不僅在顯性的教義和修行方面多能相通,而且在隱形的佛教資本主義方面,也足以相容。而儒家則不同,佛教教義本就與儒家政治倫理犯沖,佛教要求出家,已非儒家倡導的家國情懷所能容,更何況佛教資本主義也難以納入孔門為國理財——“足食,足兵,富之,教之”的綱領中。盡管如此,儒家雖與佛教宗旨不同,但于資本主義尚能通融。

寺院經濟的發(fā)展,只要不影響到儒家為國理財的“足食,足兵”計劃和“富之,教之”的仁政方案,儒家也不是非要重農抑商,抑制佛教資本主義抬頭。所以,我們說,佛教資本主義在中國有著足夠的發(fā)展空間。

尤其在中國西域,一個文明的大熔爐——敦煌出現(xiàn)了!西域,不僅是佛法的通道,敦煌,也不單是大乘的驛站,它更是一個文明的大熔爐,中國、希臘、印度三大軸心期文明在那里融冶,形成了一個真正具有世界性的新世界,令湯因比為它喝彩。

唐代敦煌,出現(xiàn)了新世界的曙光,被寄托了人類性的理想。它比長安精彩,若僅以長安為代表,唐朝還不能稱之為大唐。要有敦煌,大唐才成其為大,長安只能代表王朝中國,而西域是個希臘化世界與中國式天下共和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長安不能代表它,要有敦煌來代表。

敦者,大也!佛法不到敦煌,不能成其為大乘,敦煌,不是大乘的起點,也不是大乘的終點,但它是大乘的樞紐處,是大乘的集合場,乃所謂集大成者也,此前,無有其大者,此后,亦無過于其大者。

讀世界史,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人把敦煌稱之為“東方的佛羅倫薩”,這是本末倒置了,同樣復興希臘方式,敦煌比佛羅倫薩早了好幾百年,無疑要敦煌優(yōu)先。

在三大文明的結合處,敦煌成為三位一體,當希臘化世界在中亞解體時,被絲綢之路和漢傳佛教帶到中國西域,為文化中國輸入新鮮血液,一個兼容了希臘化世界的文化中國重啟于敦煌。一代王朝——孔雀王朝垮了,一個帝國——貴霜帝國倒了,新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文化中國出現(xiàn)了,普度眾生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車子——大乘?那可是一輛要開往“天下為公,人類大同”的天命之車?。?/p>

其交通樞紐四通八達,就在敦煌。敦煌,只有在敦煌,文化中國的光芒才能將那位于歐亞大陸中央的世界的心臟照亮,有人說,那就是文藝復興的光。是軸心期那三大文明,在中國西域放出的新的思想共和之光。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輯四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獨立學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