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化西域:從天山到玉門關

劉剛2020-10-12 15:28

(圖片來源:東方IC)

【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中國歷史上,有過兩次“西學東漸”,分別來自西域和西洋。

來自西域的,是以佛教為主流的西學,從印度和希臘化世界來;來自西洋的,是以基督教為主流的西學,從歐洲經由大西洋、印度洋,往中國的南海來。這兩次“西學東漸”,一次發(fā)生在漢、唐時期——中世;一次發(fā)生在明、清時期——近世,它們都改變了中國文化的面貌,還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安子之行:讓佛教說漢語

佛學東漸,其來路,若劃一線為標志,擬從西北往東南,從天山一直到天臺山,跨越黃河、長江流域,從面對高山,到面向大海,基本上將中國貫穿。

而第一個這樣走來的,便是那位安息王子安世高。東漢時,他從中亞入中土,崎嶇而行,往東,往東,再往東……我們假如他沿著從犍陀羅到敦煌的一路走來,他會看到怎樣的情景?蔥嶺以西,那就不必說了,進入天山走廊,他應該遇到龜茲吧?

龜茲,最早出現(xiàn)在班固《漢書·西域傳》里,為漢代西域36國之一,離長安7480里,戶口6970戶,人口81317人,兵21076人,在西域還算個大國。

安世高經過時,龜茲還未成佛國,聞名于世的壁畫與克孜爾千佛洞等還在孕育中,要等人來播種,據說迦膩色伽曾派人來傳過教,播下了佛法的種子。安世高也是播種機嗎?我們就權當他也留下了佛教的行跡吧。

所過者化,后來,這里不僅有了千佛洞,還出了一位高僧,那就是鳩摩羅什。據說,為了這位高僧,迦膩色迦王之于馬鳴的故事,在龜茲重演了一遍。當前秦苻堅之時,有僧人自龜茲歸來,盛贊鳩摩羅什,僧道安勸苻堅請羅什入中土,苻堅求之不得,遂出兵西域,伐龜茲而得之。然,羅什歸來之時,已時過境遷,前秦也變成了后秦。

安世高畢竟是先行者,比鳩摩羅什早了約200來年,他往中國去,既沒有皇帝來請,也沒有國王來搶,他獨自而去,據說有前世因果,要在中國了斷。

龜茲之外,他可能還到過于闐,不過,此二國者,一南一北,于闐在南道,龜茲在北道,安子之行,當擇其一,怎能同時走兩條路?這不過是說借安子之行,泛言西域風土,非實指安子所行之路徑,是借他曾“遍游西域諸國”之眼,略見文化中國西域之一斑。

于闐開國,佛緣甚深,有種種傳說,結果都跟阿育王有關,把它看做是孔雀王朝在喜馬拉雅山北麓下的一個蛋,當然,是一個融合了多元文化基因的蛋。

安子到此,應當見過“漢佉二體錢”,因錢幣上銘有漢文和佉盧文,又飾以馬紋,多見于和田,故稱“和田馬錢”,難道和田不僅多美玉還多戰(zhàn)馬耶?幣正面佉盧文:大王,王中之王,偉大者,矩伽羅摩耶娑。背面有漢文:重廿四銖銅餞。

佉盧文,意為“驢唇”,傳為驢唇仙人所創(chuàng),又名驢唇體文書。佉盧文,初起于犍陀羅,可追溯至公元前,在希臘化世界流行了好幾百年以后才逐漸消失,但絲綢之路沿途各國仍在使用,可能沿用到七世紀才放棄。這應該是中國式天下同希臘化世界相結合的一個金融性標志。

后來,龜茲也出現(xiàn)了“龜漢二體錢”,但在幣制上,已從希臘化貨幣轉向中國式銅錢,被稱作“龜茲五銖錢”,不過,那已至三國時期,安子未曾看見。

還有和田玉,也是玉文化里的一頂皇冠。那使人產生了良渚人的詩與遠方的和田玉,就在齊家人的臥榻下、在金玉良緣中追求文化中國夢的和田玉,用它溫潤柔美的和平之光,又在西域發(fā)出四方來會、八方共處、天下一家、人類大同的蘊意。

有了人類大同,那位安息王子才有前世因緣要來中國了斷??傊?,他帶著佛教上座部的輪回和因果的種子,往東土去了。

從于闐國往東去,還有一個附屬小國,叫精絕,像于闐一樣,也信佛,也用佉盧文和漢字治國。精絕人把他們的信仰雕刻在木板上,留下一塊塊木板佛像,把他們的文字也寫在木板上,除了佉盧文木牘,還有漢簡,也許這是當時西域通用的文字。

西域城邦國家,本就希臘化,用佉盧文,寫驢唇字,早就開始了,漢字來得晚,要在張騫通西域以后,當漢設都護府治理西域時,令西域人說漢語寫漢字,作為官方文書,通行西域,因此才有西域諸國雙語齊下,并為佛教傳譯,準備好了譯者。

安世高,就是漢傳佛教初期一位卓越的譯經者,他所譯經之數(shù),為34部40卷,現(xiàn)存安譯佛典22部26卷,但他是到了洛陽以后才譯的,還是一路行來,邊走邊譯?今已無法辨認,我們已知他來華時間是“漢桓之初,始到中夏”,大致在二世紀中葉,但他何時從安息出發(fā),在西域游歷了多長時間,今亦無從考察。

相比之下,唐玄奘取經,就會按照時間和地點的順序,寫一本《大唐西域記》,記錄自己的行程與見聞,因為他腦子里有個東西叫“歷史”,歷史的經驗告訴他應該做什么和怎么做。而安世高的腦子里都是輪回和因果,對于當下正在發(fā)生、未來可能成為歷史的東西,他一概視而不見,因為跟輪回比起來,歷史實在不算什么,跟因果比起來,現(xiàn)實也不值一提,所以,他可以放棄在安息王朝的王位,往中國去,赴前世之約。

他只身前往中國,沒帶公務,純屬自由行,雖然不在王位,理應不乏盤纏,更何況,他所到之處皆為佛國,能來講經說法,已然求之不得,故其或以傳教或譯經,行萬里路而能安身立命,讓佛教說漢語,說輪回和報應,他可是當時第一人。

他本是安息王子,但他卻能在佉盧文和漢語之間轉換,這應該得益于他在西域諸國的深度游歷。木簡上的那些漢字,不光精絕有,還通用于整個西域,不光漢簡上有,漢錦上也有。漢簡有可能是官方文書,而漢錦則多為個人財富。

在尼雅古城遺址的墓葬里,發(fā)現(xiàn)一對合葬夫妻,身上覆蓋著漢錦,繽紛中還繡著“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昏”為婚,這難道是大漢天子賜婚?

如此一床錦被,那是怎樣的一筆財富!佉盧文書提到了一次交易,因為饑荒,國王出售了一件絲質短上衣,換來16彌里碼賑災谷物,約300來公斤。墓葬里,還出土了一截錦護臂,繡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護臂上,神鳥、白虎、瑞獸,游走于云紋間,配合著文字。這句話,出自《漢書·天文志》,原句是“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大利;積于西方,夷狄用兵者利”,以五星之天文,對應東西之地理,再應之以夷狄,這便如太史公所謂“究天人之際”,誰能想到它竟然會出現(xiàn)在西域的精絕國里。

有人說,這片漢錦可能與漢宣帝有關。漢宣帝時,羌人叛亂,帝命趙充國平叛,最終得勝,因為,另有一片織錦,繡著“討南羌”三字,連起來讀,就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自周秦以來,國之盛事,皆以銘金刻石為記,惟于絲綢之路,才把天命織入錦繡中。

大概漢人就用這樣一種高度審美化的國家權威來通西域吧。

樓蘭之死:致命的自負

再往東去,我們就跟著安子,進入那個神往的樓蘭古國了。

樓蘭古國,漢稱鄯善,其國雖小,但位置重要,在天山南道,成為連接天山走廊與河西走廊的樞紐。從此出發(fā),沿絲綢之路西行,環(huán)塔里木盆地,分布著一塊塊綠洲,盤踞著一個個小國,北路可通龜茲,南路直達于闐,而精絕,或依于闐,或屬鄯善,一如鄯善國面對匈奴與漢,此固由國際地緣政治博弈,亦由西域水土習性使之然。

西域之水,行于綠洲與沙漠間游移不定,人逐水而居,遂亦習于游移,立人如此,立國亦如此,此乃適者生存,為國之生存本能,非以道德可求,形成了“行國”特色。

樓蘭立國,位于塔里木河下游,有支流孔雀河貫穿其間,然孔雀河時斷時流,出沒無常,立國于此,國亦如之,故其于漢匈之間,亦自搖擺不已。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當漢軍進駐時,即在樓蘭屯田,亦耕亦戰(zhàn),從下游往上游進展,樓蘭本一畜牧小國,水土資源有限,怎經得起漢軍大規(guī)模屯田?樓蘭國民總動員,男女老幼全體,才四萬余人,而漢家將士乍到,就有萬余人駐此,小國難以供養(yǎng),唯有軍屯,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耕戰(zhàn)合一,才能進取西域。

軍屯,為樓蘭提供新生產方式,此雖可致一時繁榮,卻難以持續(xù),一個本來可以在零增長中自給自足的小國,被綁在了做大做強的漢王朝發(fā)展的車輪上,當整個塔里木河流域都被屯墾時,原本缺水的樓蘭國就更加缺水,被沙化只須待以時日。

有時,一種新的生產方式所蘊含的風險,比一場戰(zhàn)爭更為深遠,會對一個國家?guī)砀镜母淖?。就沙漠邊緣那幾塊綠洲,水土有限,哪經得起長期屯田?而戰(zhàn)爭,當然要顧眼前,即便為了當下的勝利,也要敢想敢干!治國先治水,要把河流管起來,將國家命脈抓在手,再把河源找出來,握住天下人命根。

漢人用劍與犁,馴服著西域,“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郵置于要害之路。馳節(jié)走驛,不絕于時月,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后漢書·西域傳》中如是說。但這致命的自負,卻要了樓蘭古國的命。安子到來時,樓蘭尚且繁榮,有漢錦遍地,佛塔高聳,美女無數(shù),等到晉僧法顯路過此地時,已然面目全非,若據《佛國記》中所言,已是“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從繁華商邦到死亡之地,這一轉變,當問究竟如何發(fā)生?

據說,為了保護環(huán)境,樓蘭還曾立法,規(guī)定:不論是誰,凡連根砍斷樹者,處罰馬一匹!砍掉樹枝者,處罰母牛一頭!可面對漢軍屯田,立法就沒用了。除了軍屯透支水利,瑞典人斯文·赫定在《游移的湖》中指出了一個更為嚴重的情況,那就是公元330年,塔里木河改道,羅布泊游移,使得樓蘭被棄。

在赫定看來,羅布泊是樓蘭命根,命根子移走,樓蘭就死了。而羅布泊,天然就是個“游移的湖”。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問,塔里木河改道,難道就跟軍屯無關?軍屯,反映了農耕文明對于游牧的自負,以及王朝中國對于西域的自負,從這兩種自負中產生的治水文化,對于樓蘭來說,就是致命的自負。

當屯田從樓蘭一直屯到龜茲,龜茲位于塔里木河上游,屯田必須蓄水,上游蓄水,而使舊河改道,舊湖干涸,下游斷流,此即致命的自負帶來致命一擊。

安子其來,便行于這致命的自負中,佛法在他心頭格外沉重。首當其沖的想法,便是漢治西域,當以佛法,不能全靠兵法。

漢、唐異代,其于西域,亦各有其治。漢治西域,未以佛法,何也?佛法東傳,尚在半路,如安世高等。其時,佛經方譯,佛法初興,未能普及而成國之利器,至唐治西域,中國佛教已盛,遂于兵法之外大興佛法,故能胡漢共和,中西一體。

敦煌與長城

從樓蘭再往東去,那便是敦煌了,進入敦煌,已有兩個關口。

一個是陽關,為南道出入的關口,另一個就是玉門關,為北道出入的關口,從和田來的玉,由此入關,所以叫玉門關,安世高就從玉門關隨玉流而入。

他這一路行來,所游歷者,皆為佛國,可一到敦煌,佛就不見了,觸目所及,都是長城。敦煌漢長城,非以磚石砌之,而是以紅柳、蘆葦?shù)戎参镏l打底子,鋪土和砂礫石,再夾蘆葦,再鋪土和砂礫石,層層夯筑而成,以此分段修筑,相連為墻。

長城內,于洼地上,覆蓋細沙,號“天田”,用來觀察腳印。長城沿線,每十里許,即有烽隧,十里一大墩,五里一小墩。烽隧,以戍卒守,敵來,白日起煙,黑夜舉火,警示三十里。敦煌境內,有烽隧80余座,為土筑梯形方柱,其筑造方式,計有三種:一以黃粘土夯筑,二以天然板土、石塊夾紅柳等壘筑,三以土坯夾蘆葦?shù)绕鲋?。烽隧,大都位于長城內側,建在高處,一般都高達七米以上。

到了河西走廊,跟天山走廊明顯不一樣,最明顯的就是長城。

天山走廊,未見有長城逶迤。長城化管理,是中央集權的標志,將國家邊界沿著農牧分界線,用萬里長城劃分出來,長城所到之處,都被納入郡縣制。長城以外,則為邦國制,設都護府管理,西域雖不由中央集權所治,但也未脫大一統(tǒng)樊籬。

長城不但作為國家主權標志和軍事防御體系,具有國防功能,還在國家的邊疆,沿著長城一線,造就了一個個城市,發(fā)揮著經濟開發(fā)和城市建設的功能。

河西四郡興起,就是長城往西域延伸的產物,漢代最早的玉門關,原在嘉峪關的石關峽中,隨著漢長城穿越河西走廊而向西去,從石關峽遷往敦煌西北。

提起玉門關,人們首先就會想到唐詩,那是唐人的詩與遠方。

我們可以通過唐詩對玉門關的想象來確定玉門關的大致位置。

王昌齡詠李廣“不教胡馬度陰山”,胡曾詠班超“西戎不敢過天山”,這兩句詩,反映了兩漢時期漢家天下在西域的進展。從李廣“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國土保衛(wèi)戰(zhàn)中,我們沒有看到玉門關。到了班超時,已是“西戎不敢過天山”,他開始想念玉門關——“唯思生入玉門關”了。書生從戎,白發(fā)戌邊,人在西域,玉門關就是中國代表。

那時,天山還是西域,還不能算做中國之地,那些迷你型城邦小國,尚屬希臘化世界遺產,雖被納入中國式天下管理,但未能與中國融為一體,我們很難想象,像班超那樣的史家子弟,會落葉歸根在只有佛國的世界里,對于他來說,玉門關外,天山腳下,就是西域,能入玉門關,才算回到中國?;貧w故里,故班超“唯思生入玉門關”。那班超,是人在天山,回頭看玉門關,那心情便異于王之渙。

王之渙《涼州詞》寫玉門關,是人在涼州從涼州看,想象著黃河,從那飄浮著白云的高原上,奔流而下,萬仞千丈中,有一座孤城聳立,那就是玉門關,那里的羌笛聲,穿云裂石滿天飛,卻不知楊柳依依是啥樣子,就因為,“春風不度玉門關”。

 

自由思想者,獨立學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