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明:喝喜酒

陳春明2024-06-02 08:58

在我的家鄉(xiāng),把吃男女結婚的酒席稱為“喝喜酒”。在人生長河中,我喝的喜酒已無可計數(shù),但唯獨回味無窮的是同寨子毛二哥的喜酒。那是1982年秋,毛二哥娶毛二嫂,酒席前后擺了四天,其規(guī)模和檔次在村寨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喜酒。

正酒前三天晚上,毛二哥家就開始鬧熱了起來,擺起酒席,請總管和幫忙打雜的打招呼、吃晚飯、派活路。

正酒前兩天,父親(母親已過世)吃過早飯,在地里找了一些蘿卜、青菜、蔥蒜,又到樓上提了一個老南瓜,用背篼裝著背到毛二哥家廚房,交給負責幫廚打雜的人們分類處理。地灶燃起熊熊大火,父親和幾個男人打開豬圈門,不顧肥豬聲嘶力竭的求饒,拉的拉腿腳、扯的扯耳朵、提的提尾巴,三下五除二就把肥豬按在了殺豬凳上。殺豬匠嘴上叼著殺豬刀,用腿死死抵住豬腦袋、左手牢牢按住豬嘴巴,手起刀落,肥豬隨著一閃而過的弧形寒光,很快就停止了徒勞的掙扎和抗議。我和一群半大孩子也沒閑著,跟著大人們扛桌子板凳,背鍋碗瓢盆,來來回回折騰到夕陽西下,總算把桌子板凳和炊飲家什借齊規(guī)整完了。窗子貼上了大紅的喜字、門都貼上了紅色喜聯(lián),涼廳懸掛的紅色迎賓標語隨風招展,堂屋墻上的紅色“迎賓詞”和“勤雜人員名單”格外醒目。柴米油鹽醬醋茶紛紛就位,寬大的棚布遮擋住星星好奇的眼神,煤氣燈“嘶嘶嘶”地吐著雪亮的光,高音喇叭播放著喜氣洋洋的嗩吶曲牌,整個寨子都披上了喜慶愉悅的霓裳。

正酒前一天早上七點,父親一邊聽高音喇叭里總管幫忙打雜的通知,一邊安排家里大小事情。臨出門時,用一條布口袋裝了一升米、又從一本紅皮小書里翻出五元錢揣進上兜里,才著急忙慌地向毛二哥家跑去。至于我們這群半大孩子,就沒啥子事了,只負責打撲克、嬉鬧和吃朒朒。

正酒這天,人們按照總管、號房、支客、廚房、走酒、茶盆、添飯、挑水、劈柴、燒火、接親、雜務等紅榜分工高速運轉起來。見多識廣的八個支客師一大早,就站在毛二哥家的四個路口,迎接八方來客:“老表,稀客!稀客!里面請,自己找地方坐哈!”邊笑邊遞上小南海香煙,又補上一句:“我這有黃焦焦的葉子煙,來兩匹?”客人接過香煙夾在耳朵上,又拿了兩三匹葉子煙,滿心歡喜地找席口(座位)去了。廚房里忙碌有序,挑水的來回穿梭,將清水挑滿缸,無數(shù)把菜刀在各種食材上翻飛,又高又大的蒸籠冒著誘人的香味。號房邊人頭攢動,三個“一把手”在“情薄”上寫著送禮的金額、糧食的種類多寡;三個二把手接過錢糧,邊在口袋、布包、濾帕等上面貼上寫著客人姓名的紅紙片,邊高門大嗓地吆喝唱對:“張毛大,錢五元、米一升?!比齻€三把手接過二把手遞過來的大米、玉米、黃豆、黑豆、麥子等倒入不同的籮筐,然后把口袋等物件串在一根根樓栿上懸掛著的竹竿上。不到十點鐘,毛二哥家就已“客滿為患”,寬闊的院壩上,早已座無虛席;屋里屋外、寨墻上、大樹下,甚至沒有種莊稼的空地上,來客們見縫插針或坐或站,找親朋、尋故舊,遞香煙、打招呼、擺家常,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如逢大集。喜炮高亢、新人禮成、送入洞房,金童玉女滾婚床、侄娃小輩討紅利、姑子小叔鬧洞房,錢柴米豆鋪婚床、新人羞坐柜子上、公公臉糊鍋煙墨、公婆背著枕頭忙,雅俗并存的婚慶婚鬧和著追逐新娘子和嫁妝隊伍的歡聲笑語,和著高音喇叭《甜密蜜》《在水一方》的柔情蜜意,和著嗩吶《抬花轎》《百鳥朝鳳》的歡天喜地,和著廚房裊裊炊煙的詩情畫意,演繹著寨子前所未有的既傳統(tǒng)而又充滿時下流行元素的婚慶大合唱。

“各位幫忙打雜人員請各就各位!各位客人,請入席就座!十一點十八分準時開席。”總管的開席令揭開了婚宴的神秘面紗。得宜于“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和幾個伙伴搶占了首輪較好的席位,不但嘗到了傳統(tǒng)酒大碗的香甜,還第一次品嘗到了“五稇”(雞、鴨、魚、龜、肘)和海參的鮮美。直到下午三點多鐘婚宴才結束,整整坐了四輪共百多席,只是最后一輪因“冒席”,客人只享受到了“五個半捆”的美味佳肴。酒香激發(fā)了男人們的豪情,猜拳行令聲此起彼伏,我第一次見識到了螃蟹拳:“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腳,兩只眼睛恁么大個角,夾夾嘛往后拖,三星高照該你喝!”劃螃蟹拳的兩個城里小伙成了婚宴上最靚的崽。更有來客比拼上了才藝,遠房幺爺爺用金錢板、村民兵連長用口琴和軍號互點曲目,誰完不成誰喝酒。《耗子告貓》《秀才過溝》等金錢板段子,《跨過鴨綠江》《我的祖國》等熱血歌聲,贏得了客人們的陣陣掌聲和喝彩聲。

席散曲終,有的客人到號房拿口袋準備打道回府,卻被號房的人扣著不給:“著啥子急!主人家打了招呼,讓客人吃了晚飯、看了電影再走,要放戰(zhàn)爭片喲,好看得很!”下午五點左右,吃了晚飯,在人們的千呼萬喚中《渡江偵察記》的槍炮聲終于響起來了,《劉三姐》里“財主有腳不走路”的歌聲終于唱起來了??腿撕吐劼暥鴣淼倪h鄉(xiāng)近鄰擠滿了毛二哥家的旮旯角角,我因為和伙伴們打“甩二升級”(撲克),落得個拼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鉆過人墻腳縫,仰望背面銀幕的下場。

電影落幕,人們四散而去,大人呼兒喚女、小孩哭爹喊娘的聲音響徹天際,火把、電筒等亮光如螢火蟲般飄滿寨子的四面八方。父親領著支客師分配的客人,回家整床鋪、鋪地鋪、打川牌,男人們擺不完的龍門陣、女人們說不完的悄悄話,把興奮了一天的我和三個小客人很快送進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上,客人們吃過早飯,陸續(xù)散盡。我和大人們一起清還鍋碗瓢盆、桌子板凳。日近正午,幫忙打雜的男女老少圍著毛二哥家的幾張八仙桌,陶醉在白米飯、老咸菜炒回鍋肉的馨香里,沉浸在喜酒的圓滿、和諧、閑適、恬淡的時光里。

忙前忙后四天,終于可以睡個清靜瞌睡了,這天夜里,我睡得像死豬一樣,美夢不斷。夢里紅燭高燒、喜樂喧天,高堂上坐、新人叩首,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主角不是毛二哥、毛二嫂,換成了我和鄰家小妹。

作者簡介:陳春明,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涪陵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

文章來源:上游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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