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記者 丁文婷 與張菁琳的見面地點約在上海的一家康復醫(yī)院里。遲了一會才到，她一邊致歉一邊不好意思地解釋：目前自己還沒辦法獨立下樓，只能等家屬開完會后才能帶她出門。阻礙張菁琳的是單元門口的一個斜坡，這個斜坡是為輪椅設計的無障礙通道，但事實上，因為坡度過陡，輪椅根本無法通行。

2023年的最后一天，張菁琳一腳踏空從高處跌落，造成脛骨平臺塌陷粉碎性骨折，左腿植入了十二根鋼釘和兩塊鋼板，縫合傷口長達十幾公分。

張菁琳今年只有25歲，但從事適老化改造工作已近3年，她所創(chuàng)立的上海己由科技有限公司也是行業(yè)里第一批從事居家適老化改造的企業(yè)，但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生活的不便——她甚至無法獨自下樓扔掉一袋生活垃圾。

張菁琳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自己奶奶身上看見類似的無奈和痛苦，奶奶摔倒過三次，最近一次摔跤直接造成了脛腓骨粉碎性骨折，未來可能只能依靠輪椅生活。

中國疾病監(jiān)測系統(tǒng)的數(shù)據(jù)顯示，跌倒已成為我國65歲以上老年人因傷致死的首位原因。根據(jù)測算，我國每年有4000多萬老年人至少發(fā)生一次跌倒，其中約一半也就是2000萬老年人在家中跌倒。

做真正需要的事情

張菁琳18歲那年，奶奶突然中風，急救的擔架卻被卡住了，只得由家人先背奶奶出門。張菁琳一直懷疑這是否給奶奶造成了二次傷害。出院回家后，奶奶坐上了輪椅，但沒過多久又在衛(wèi)生間摔了一跤。

奶奶這次摔倒后，家人想請裝修公司進行一些改造，防止奶奶再次摔倒。然而，家人發(fā)現(xiàn)，裝修公司根本不清楚應該如何進行適老化的改造，輪椅仍然無法通過某些房間的門，熱愛烹飪的奶奶很難靠自己進入廚房。

這讓張菁琳開始考慮從事無障礙及適老化居家改造的事業(yè)。2021年，日語專業(yè)畢業(yè)的張菁琳在一家日企實習，她接觸到了一些日本適老化改造的案例，幾個月后，張菁琳辭掉工作，注冊了專注于適老化改造的公司。

當時，國內(nèi)專門從事適老化改造的公司寥寥無幾，適老化設計師非常難招，大多數(shù)設計師聽到適老化三個字都不愿意來，“他們會選擇做家裝、別墅、酒店的設計，而不是適老化設計”。最后，一批從日本、英國歸國，有適老化改造經(jīng)驗的設計師加入了團隊。

團隊招募完畢，張菁琳和大學室友共同出資，開始籌備第一個適老化改造的展廳，展廳在2021年10月正式開放，吸引了不少人來參觀。但幾個月過去，公司一個訂單都沒接到，“更多老人和子女都是來看看熱鬧”。

面對每個月5萬元的房租成本，張菁琳不得不選擇拆除展廳，那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在瘋狂地尋找投資機構，希望把展廳留下來，但不少投資人告訴她，“你這是一件好事情，但不是一門好生意”“適老化改造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張菁琳將手機屏幕向下倒扣的習慣一直持續(xù)至今：那段時間，她害怕每一個彈出來的消息，那可能都是客戶和投資者的拒絕信息。

在租金和員工離職的壓力下，2022年1月，張菁琳決定拆除僅開放3個月的展廳。22歲的張菁琳虧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100萬。

被看見

關閉展廳前，張菁琳無不悲憤地發(fā)出一條微博告別，正是這條微博為公司帶來了轉(zhuǎn)機。

這條微博獲得了近2萬次的轉(zhuǎn)發(fā)，不少人通過微博聯(lián)系到了張菁琳。在展廳拆除期間，一家建筑公司成為了己由科技的股東和施工合作方，一家地方政府的工作人員也通過微博私信聯(lián)系到她。

2022年6月，上海解封后，張菁琳第一個訂單開工——上海某區(qū)政府的一個適老化展廳。此后，公司陸續(xù)接到一些B端客戶的訂單，比如日間照料中心、養(yǎng)老院、商業(yè)空間的適老化改造。

目前，穩(wěn)定的B端客戶足以支撐公司正常運轉(zhuǎn)。不少人找到張菁琳希望合伙或加盟，許多設計師也表現(xiàn)出對養(yǎng)老設計的興趣，想要加入。

個人客戶也在崛起，其中近八成個人改造需求非常急迫，張菁琳把這樣的改造形容為“姨媽巾需求”，即馬上需要。通常是老人摔倒后住院，子女找到張菁琳，希望能在老人出院前，在家里實現(xiàn)短時間的快速改造。

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適老化產(chǎn)品非常稀缺，做適老化展廳時，張菁琳咨詢了許多頭部智能家居品牌，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張菁琳只能找木工師傅合作，純手工打造一些適合老人需要的產(chǎn)品。比如有指引燈帶的隱形扶手，安裝時需要先由電工師傅在墻壁里留電、接線，再讓木工師傅將燈帶嵌入扶手里，最后安裝上人體智能感應器。這樣老人起夜時，扶手上的燈帶就會自動亮起，為老人引路。

2023年底，在廣州老博會上，張菁琳欣喜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廠商把適老化的隱形扶手生產(chǎn)出來了。

近兩年，張菁琳感到越來越多的公司“卷”入了適老化智能家居賽道。有此前做車規(guī)級毫米波雷達的企業(yè)加入了家庭毫米波雷達摔倒預警的賽道。但許多公司都想打造自己的生態(tài)，導致一些智能家居互不兼容。

張菁琳認為，適老化產(chǎn)品不能一味追求功能。降低老人的學習成本非常重要，有時候需要“簡單粗暴”一些的方法，比如老人膝關節(jié)受限，蹲下困難，直接把馬桶做高就解決了。不要讓老人做信息的篩選者，要讓他做唯一正確信息的接收者。

“站著尿尿”的尊嚴

從2023年開始，上海、深圳、天津、武漢等城市陸續(xù)開展了居家適老化改造試點，為經(jīng)濟困難、高齡、獨居等狀況的老人提供一定補貼，符合條件的老人將能得到最高3000—20000元的改造補貼。

政府主導的居家適老化改造項目以滿足基礎性需求為主，做的是托底工作，比如增加淋浴座椅、蹲便改坐便等。而全屋適老化改造則是根據(jù)老年人個性化的需要和生活習慣進行改造，這樣的改造費用相對較高。

“安全是適老化保障的最低標準，在此之外，適老化改造也需要維護老年人的生活習慣和尊嚴，延長老人的健康壽命。”張菁琳表示。

一些老人非常關注適老化改造后家里會不會突兀，顯得自己像是一個需要被幫助的弱者。

為此，張菁琳團隊想了很多辦法讓適老化裝置與整個空間融合。比如家里高度在75—135厘米高的硬質(zhì)臺面都可以作為空間里的隱形扶手，老人洗澡時的扶桿也可以和淋浴裝置一體化，減少突兀感。

老人可能有各種慢性、基礎疾病，尿液和廁所的味道也會有些不同。今年，國內(nèi)一家大型衛(wèi)浴公司人士告訴張菁琳，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做出在自清潔同時吸收異味的馬桶。

一些男性老人會在改造時強烈要求在適老化馬桶邊再挖一個帶扶手的小便器。一開始張菁琳對此很不解，后來張菁琳接到了不止一個這樣的需求。一位體重近200斤的老人告訴張菁琳，哪怕自己年紀這么大了，也還想站著尿尿，但又怕摔倒，“對這類客戶來說，在保證生命安全前提下，還要維護他們的尊嚴”。

設計師會對老人生活動線進行改造。先讓老人在家里走一圈，再根據(jù)老人的習慣進行設計和改造，盡量擴大老人的活動空間，使老人不要困于臥室和廁所兩點一線之間，保障他們的正常生活。

張菁琳提到，很多受過傷的老人，只會在吃飯和上廁所時候走出臥室。第一次中風摔倒后，張菁琳的奶奶還很喜歡四處走走，但第二次摔倒后，她發(fā)現(xiàn)奶奶連大門都不再出了?，F(xiàn)在，奶奶的愿望是可以自己洗內(nèi)褲。“她就想干活，不想讓自己變成不再被需要的人”。

這三年的改造案例中，張菁琳能感到一些差別：子女最關心的是安全，但在安全之外，老人關心的是更好地回歸家庭生活。

逐漸旺盛的需求

目前，來自B端的訂單給公司帶來的收益是C端客戶的幾十倍，但張菁琳相信，C端才是未來，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培育。

觀念和經(jīng)濟性是個人和家庭進行適老化改造的主要阻礙。一些老人比較節(jié)儉，要讓他們出一筆錢改造居住環(huán)境是比較困難的。“在中國，適老化改造的前期決策流程很長，觀念的普及程度還不夠，市場教育非常難”。

一家養(yǎng)老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向張菁琳抱怨，自己做了十幾年養(yǎng)老方面的咨詢，但都無法說通母親，給家里做適老化改造。北京一位骨科醫(yī)生也無奈地告訴她，他一直給母親講摔傷的危害和成本，他媽媽反問“我要你骨科醫(yī)生干嘛用的？”

“居家適老化改造不像送老人一部智能手機那么簡單，往往涉及家庭的復雜決策”，即使奶奶已經(jīng)摔倒三次，但家中仍未進行全面的適老化改造，因為奶奶住在伯父家，房子是伯父的，張菁琳也做不了主。

也有一些讓張菁琳感到振奮的時刻。不久前，兩位80多的老人打來電話，自己的子女60多歲了，考慮到自己和子女兩代老人未來的養(yǎng)老問題，希望可以對家中進行適老化改造。“他們就想自己在家里能做飯，上洗手間不會摔倒，不想給孫子輩增添太多負擔”。

一些不婚、丁克的年輕人也開始考慮自己的老年狀況和處境。有人找到張菁琳咨詢，人生第一套房能不能就進行適老化改造。一些獨居女性也前來咨詢，想通過改造保障自己的安全問題，比如防止在家摔倒，以及摔倒后如何緊急呼叫。

在張菁琳眼中，第二波嬰兒潮出生的人口正在逐漸老去，這給養(yǎng)老產(chǎn)業(yè)帶來了C端消費市場崛起的希望。“第二波嬰兒潮出生的人口從2022年開始逐步退休，他們具有一定認知能力和抗風險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