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照護者的敘說

胡泳2023-12-04 17:18

胡泳/文

照護很難?;蛘?,換句話說,不關愛更容易。

一年多以前,當看到我寫作《像樹一樣自由:給孩子們的信》這本書,和記錄我照料父母的生活的點點滴滴的時候,一位好朋友對我作了一個評價:胡泳開始從舞臺的中央走向舞臺的兩端——所謂兩端,一端是兒童,一端是老人。

人有生老病死。生,是兒童一端的事情;衰老、疾病和死亡,是老人一端的事情。年輕人和中年人,是占據(jù)舞臺中央的人。以往每年的秋天,我給入室弟子上的“胡門第一課”是中年人和年輕人的交流,處理的是年輕人在她/他成熟人生的初始所面對的那些課題,一如我在征集“胡門第一課”題目的時候,很多同學提出的困惑,比如:怎么看待“走錯路”這件事?對于“未選擇的道路”有何看法?如何找到工作和生活的目標感?我們真的擁有人生的選擇權嗎?

我很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今年的問題中,出現(xiàn)了若干有關老人這一端的探討請求:比如,能不能說說爺爺,講講他的想法?能不能說說衰老,“但我不知道老師想不想傾訴”;能不能談談照護的感悟?

于是,我把2023年“胡門第一課”的題目定為《一個照護者的敘說》。

在哪里照護,如何照護以及照護何人

自從我母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癥以來,《照護:哈佛醫(yī)師和阿爾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TheSoulofCare:TheMoralEducationofaHusbandandaDoctor,2019)一書曾長期是我的案頭書。作者是美國醫(yī)療人類學及跨文化精神病學家、哈佛大學教授凱博文(原名阿瑟·克萊曼,凱博文是其中文名),書中記載了他在妻子瓊被診斷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后,作為丈夫、人類學研究者、醫(yī)生,對她進行照護的點滴故事以及自己的感想。這本書開頭有一段獻詞,我第一次讀到就潸然淚下:

獻給所有經受過、忍耐過,但終究沒有挺過

苦難與失能的人們——你們教會了我們成為真正的人

究竟意味著什么,又教會了我們生(與死)的問題緣何重要。

同樣,獻給所有的照護者們——為了讓生命延續(xù),讓希望長存,

為了讓大家都能有善終,你們付出了所有,

做了你們所能做的一切,

我們用再多的時間去贊頌它,

都是不夠的,

即便有的時候這是你們不得不去做的。

我敢打賭,凱博文如果僅僅是一個醫(yī)生,而不是一個照護者,他絕對不可能寫出這段話。在《照護的現(xiàn)實》(CareinPractice,2010)這本書當中,安娜瑪麗·莫爾(AnnemarieMol)等作者說到,“照護最難寫的地方,不在于斟酌用詞,而在于詞不盡意”。

照護“未必是說出口的”,或者壓根就是“說不出口”的。它無所不在而司空見慣,但真要想去定義它,卻總有萬語千言也表達不清的感覺。許多照護形式可謂“太近而看不到”,然而對于被照護對象來說,往往他/她最在乎的,恰恰是這種無形性和體貼性。

我們現(xiàn)在身處一個老齡社會,照護是這個社會中必不可少的工作。成年子女必須做出的最困難的選擇之一是,當年邁的父母不再能夠照顧自己,該如何照顧他們。

先來說說我的個人選擇。當我父親進入90歲,以及我母親出現(xiàn)阿爾茨海默病狀后,我沒有選擇把他們送入養(yǎng)老院,而是選擇了在家護理。聽上去養(yǎng)老院的專業(yè)護理是更好的,而且也能解放子女。僅僅考慮到工作或在家時,你再也不用擔心所有那些“假設”,就覺得自己獲得了多么無價的禮物——如果我不在的時候她摔倒了怎么辦?如果他忘記關掉煤氣灶怎么辦?不需要再承受照護的壓力多么好,誰知道呢?你甚至可以找到時間與孩子一起出去玩,或再次享受你最心儀的愛好和活動。

養(yǎng)老院總是這樣說:您的父母將獲得一群新朋友以及學習新事物和參與新體驗的機會。聽上去很誘人,但一經考察,問題就來了。

首先,年邁的父母很可能要從家中過渡到比他們所習慣的更小的居住場所。他們將不得不與其他住客共同生活。不錯,養(yǎng)老院會對你宣講說,你年邁的父母可以和其他同齡人住在一起,這樣他們就可以相互交流,結交朋友。然而,這種好處并不總是一目了然。

如果你的親人與其他住客相處不好,或者喜歡獨處,你可以要求更換房間,或者訂一個單間。但并不是所有的養(yǎng)老院都能滿足這些愿望。居住條件上突如其來的變化可能會給你年邁的父母帶來十分困難的過渡,他們必須熟悉新的環(huán)境。

其次,養(yǎng)老院一般都會在院內為你的父母提供社交活動,但在大多數(shù)養(yǎng)老院中,住院者外出參加自己選擇的活動的自由度都很低。他們不能按照自己的計劃去博物館或看電影,一般只能從事養(yǎng)老院規(guī)定的活動。

雖然養(yǎng)老院努力提供適合老年人的活動,但這些活動很可能不是你父母以前參加過或喜歡的。如果你的親人不能再開展他們在入院之前喜歡的活動,他們可能會把自己隔離在房間里。

除了無聊,還有孤獨。親朋好友很難抽出時間去養(yǎng)老院探望親人,尤其是在探望時間受到限制、或者養(yǎng)老院離得太遠的情況下。而選擇將親人留在家中,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時接受探訪。我有很深的體會:老人盼兒女來探望,一如小孩盼爸媽下班。

再次,居住在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作為被照護的個體,他們的主體完整性會大打折扣。對護理計劃,他們基本上沒有什么發(fā)言權,因為養(yǎng)老院通常都有一套程序來管理他們的住客。雖然你可以為親人表達意見或愿望,但護理計劃最終還是要根據(jù)養(yǎng)老院工作人員認為合適的方式來執(zhí)行。

養(yǎng)老院從定義上說就會無視老年人的偏好。有人說我們不應該為小事斤斤計較,但假如這些小事對你的親人來說才真正重要,那該怎么辦?他們也許有自己喜歡的椅子、柜子或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們可能有每天起床和睡覺的偏好時間。在養(yǎng)老院里,這些愿望很多都無法實現(xiàn)。

也許,你的親人可能寧愿幾個小時甚至幾天都沒有人來照顧,但由于機構的規(guī)定,他們往往總是被打攪而別無選擇。

除了以上這些,讓我體會最深的是,很難讓護理人員思考他們如何針對特定老人去做什么。比如,我喂我媽吃飯,她吃什么、吃多少、怎樣吃,每一個步驟我都很清楚,但我卻幾乎不可能把這些步驟交代給養(yǎng)老院的護工。養(yǎng)老院每件事進行的方式都是,任務比人更重要。如同葛文德(AtulGawande)醫(yī)生在《最好的告別》(BeingMortal:MedicineandWhatMattersintheEnd,2014)一書中所說的:“使事情復雜化的是,我們沒有好的指標來評價養(yǎng)老院在幫助人們生活方面的成功程度。相反,我們有非常精確的健康和安全評價體系。所以,你可以猜想到養(yǎng)老院關注的內容:老人是不是瘦了,是不是忘了吃藥了,或者是不是摔倒了;而不是他是不是孤獨。”“他們鼓吹自己是安全的地方。他們從來不說自己首要關心的是老人希望怎樣生活。”

難怪你的親人會因為住進養(yǎng)老院而感到沮喪或不知所措。簡而言之,他們可能想回家。

話雖如此,作出在家照護的選擇絕不容易。你當然希望你所愛的人能夠在一個享受優(yōu)質生活的環(huán)境中安度晚年,但你一旦開始兼顧自己的責任和父母的需求時,你將發(fā)現(xiàn),你永遠也做不好準備。

原因有兩點。

第一,你總是會低估你要為此付出多少。

照顧年邁的父母往往是出于忠誠感、關懷感,以及回報他們過去給予你的所有照顧的愿望。這好像是事情的自然方式,一開始似乎是易于把握的,甚至是令人愉快的。

然而,長期的家庭照顧需要體力和情感的儲備,更不用說沉重的經濟負擔,這可能導致即使是最有組織性、最忠誠和最有愛心的成年子女也陷入困境。

我是典型的“三明治一代”,即那些同時照顧父母和孩子的成年人,又正處于事業(yè)的巔峰期,特別容易面臨平衡照顧家庭成員和開展事業(yè)的困難。

例如說,作為一個50多歲的人,我此前沒有料想到的一個困境是,這個年齡的人,完全有可能從一位事業(yè)有成的專業(yè)人士變成全天候護理人員。

在美國,密歇根大學2022年年底進行的一項關于健康老齡化的全國民意調查發(fā)現(xiàn),50歲及以上的美國人中有54%被認為是照護者,因為他們?yōu)橐粋€或多個65歲及以上的人提供幫助。絕大多數(shù)照護者(94%)的工作沒有報酬。

正如已故的克里斯托弗·希欽斯(ChristopherHitchens)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癌癥時所寫的那樣,在過去三年,我的父母被“從健康之國帶出,跨越了疾病之地的嚴酷邊界”。作為照護者,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被迫和他們一起移民。

盡管我們這一代有無數(shù)面臨類似挑戰(zhàn)的人,但仍然存在一種壓倒性的孤獨感。照護者經常面臨身份喪失、關系緊張以及休息和娛樂時間匱乏的問題。照護,就好比是在你已經排滿的工作日程和家庭責任之外再做一份兼職工作。

而照護的一個特點是隱性。照顧年邁父母的負擔總是悄悄地落在他們的家庭成員身上。

首先的消耗是時間。如果你開始對照顧年邁的父母感到厭倦,部分原因是你花在照顧上的時間越來越多。有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照顧老人的平均時間為四年,但15%的照護者照顧年邁父母的時間超過十年。癡呆癥患者的家庭護理人員報告稱,他們每天平均花費九個小時來履行護理職責。

時間與你的職業(yè)發(fā)展是對沖的。盡管照護者因照護責任而在經濟上受到影響,但他們通常不得不減少工作時間以滿足親人的需求。結果,一些照護者最終不得不完全辭去工作或提前退休,以便讓自己有更多時間投入照護。

花更多的時間照顧老人也意味著剩下更少的時間與配偶、孩子或朋友等相處。在撫養(yǎng)孩子的同時照顧父母尤其困難,因為存在著相互競爭的照顧需求,雙方都會持續(xù)不斷地為你施加經濟和情感壓力。調查顯示,許多“三明治一代”成員不僅為父母和孩子提供照顧和支持,還有40%的受訪者表示,他們的父母和子女依賴他們的情感支持。因此,如果你屬于這40%,那么你肩上的擔子就格外沉重。

時間方面的另一個隱性成本是照護會影響你的社交生活。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找借口不參加聚會或與工作相關的社交活動。也許你因為花時間離開父母而感到內疚,但也可能你只是太累了,無法關心那些過去看起來“有趣”的事情。

漸漸地,你覺得自己沒有生活,并且工作也一直處于危險之中。

其次,照護者自身的健康會因照護而惡化,有可能出現(xiàn)新的健康問題,或者舊疾因此而加重。當護理職責包括拎東西和幫助移動時,護理對身體的要求也會造成損害。特別是,對于家庭護理人員來說,睡眠不足可能是一個大問題,因為親人的睡眠-覺醒周期往往是不正常的。睡眠不足會給照護者帶來巨大的損害,因為你會產生一支蠟燭兩頭燒的感覺。

再次,你的心理健康也會出現(xiàn)問題。照顧年邁父母的一個沒有人喜歡談論的方面是它如何影響照護者的心理健康。不幸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可能會越來越覺得自己被困在父母身上動彈不得。應對年老體弱的父母的情緒波動、抑郁、固執(zhí),有時僅僅是因為身體不適而釋放出的沮喪和憤怒,是一項艱巨的挑戰(zhàn)。而阿爾茨海默病等慢性疾病似乎會造成最大的情緒壓力。有關阿爾茨海默病的影響報告顯示,大約60%的病患護理人員認為他們的情緒壓力水平很高或非常高。

照護父母,意味著角色互換。雙方對這種角色互換感到不舒服是很自然的。畢竟,你的父母習慣于照顧你,反之,你也長時間習慣了他們的照顧。但如今,你必須為了他們的福祉做出他們可能不喜歡的決定。結果可能是頻繁的緊張和爭吵。

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你也可能在某些問題上與父母發(fā)生爭執(zhí),也許你們甚至會時不時冒出一些粗話。隨著父母的身體和認知健康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下降,這些爭論可能會加劇。

照護的持久消耗使你厭倦,生活變成了純粹的耐力問題,你因此可能產生憤怒、怨恨和內疚,所有這些最終匯聚成一種不受歡迎的混雜情緒。而且,如果你有兄弟姐妹,這種新的家庭動態(tài)可能還會有另外一個令人不安的層面。照護可能會使兄弟姐妹之間的舊傷重新浮現(xiàn),例如,你被迫處理尚未解決的兄弟姐妹競爭情緒,或者翻出家族史舊賬,算計父母“最喜歡”哪個兄弟或姐妹。如果你的兄弟姐妹沒有幫助照顧你的父母,或者更糟糕的是,他們批評你做的事情,通常用不了多久,你的內心就會開始崩潰。

永遠無法做好在家照護準備的第二點原因是,它是一場必敗的戰(zhàn)斗。

在一開始,當年邁的父母開始喪失某些功能時,子女會感到一種微妙的悲傷。你可能想否認父母的衰老,而這種想法又會被一種認為應該對抗或隱藏衰老的文化所放大。伴隨衰老而來的痛苦并不經常被公開討論,哪怕在親人之間也會竭力回避。然而,隨著父母哪怕是最小的任務(例如吃飯、穿衣服和上廁所)都漸漸需要幫助,你會感覺自身被帶到一個奇怪的、不真實的世界中。你陷入換尿布、擦屎擦尿、洗澡、洗床單、做飯的自動化程序里。這種感覺和照顧嬰兒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嬰兒一點點長大,照護會變得越來越容易。而對于老年人護理來說,情況恰恰相反。

大約85%的老年人至少患有一種慢性病,而60%的人至少患有兩種慢性病。一般來說,長期的慢性健康衰竭不會自行逆轉,只會變得更糟,導致永久需要護理。到最后,看著最親的人的生命在你面前一點點流失,而你對此無能為力,那種滋味,是一種刀割般的疼痛。

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到這個世界時,都認為父母是健康、強壯和永恒的。隨著我們的成長和他們年齡的增長,那種認為父母是我們生命中永恒的一部分的天真感覺逐漸消失。漸漸地,父母聽力減弱,步履蹣跚,記憶力衰退,無法照顧自己的身體需求,對照護者來說,種種經歷會激起他們的憤怒、焦慮、恐懼和挫敗感。而這些感覺的出現(xiàn),不僅僅是出于父母身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更是因為子女知道,類似的事情遲早也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讓我們直言不諱地承認,雖說想到老年人時,可能會想到智慧或善良,但我們也不少見到老年人不堪的另一面:他們有臭味、粗俗、自私、不講理、斤斤計較或脾氣暴躁。他們可能對一切都過于挑剔。他們可能終日消極。他們可能企圖霸占孩子。他們可能用“我為你做了一切,你做一切都是應該的”那種負疚感壓迫你。

即使沒有以上這些,父母可能也傾向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會遺憾他們像個囚徒,無法更多地享受生活。你會覺得與他們難以溝通,比如哪怕讓他們承認并接受自己需要老年護理的簡單事實都難上加難。你會感到他們生命的無意義,因為他們的生活質量下降,關系減少,自我厭惡增加,讓人難以承受。

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兼長壽研究中心主任勞拉·卡斯滕森(LauraCarstensen)說:“許多人在目睹父母因年齡增長而機能衰退時,都會陷入困境。”當代社會非常重視能動性和自主性的文化,將脆弱等同于失敗。如果我們認可這一點是對的,那每個人都會有失敗的時候。

所有這一切可能導致“照護倦怠”(caregiverburnout),它指的是在照顧他人時產生的身體、情感和精神疲憊狀態(tài),能夠引發(fā)一種以煩躁、疲勞、睡眠不足、體重增加、無助感或絕望感以及社會孤立為特征的病癥。這就提出了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誰來照顧照護者?

很殘酷,沒有別的答案,只有自我照顧。自我照顧并不是奢侈品,而是一個生存問題。

首先你需要自我同情,它是自我保健的基礎。自我同情意味著就艱難、復雜的護理工作為自己賦予信任,遠離他人的批評和嚴厲的內心聲音,并給自己時間——哪怕每天只有幾分鐘——照顧自己。

然后是積極自救。嘗試身心練習,如瑜伽、太極拳、冥想和深度放松技巧。保持充足的睡眠和營養(yǎng),因為在努力幫助別人時,很容易忘記自己的膳食和需求。保持社交聯(lián)系以減少孤立感,意識到你并不孤單,而且其他人也有類似的經歷,這可以培養(yǎng)你自我同情的能力。關鍵的是別忘了,要勇于傾訴和尋求幫助,因為如果我們能與可以傾訴和信任的人分享生活中的壓力和挑戰(zhàn),我們就更容易忍受它們。

即使是我們當中最堅定的照護者也需要一些溫柔、充滿愛心的照顧。在這里,我想給投身照護的同齡人一個忠告:當制定照顧你所愛之人的計劃時,請務必考慮到自己的照顧策略,必須在經濟、情感和身體上設定健康的界限。確保每天在照顧他人時重新注滿你的杯子,因為你不能從空杯子里倒水。

永遠、永遠記住,當你父母或配偶的健康開始惡化時,你自己的健康也會面臨風險。

照護為我們講述的故事:

關于我們是誰、我們該如何生活

有句話講,任何年齡、任何地方的人們都是“脆弱、衰退而又有志氣的人類”。這個形容用在照護者身上真是太貼切了。所有的照護故事中,認識到生命的美好與感受到生命的痛苦是并存的。人們也常常比較養(yǎng)育與照護的辛苦,認為前者面向未來,因而養(yǎng)育者總能說服自己;而后者面向過去(以及自己的未來),痛苦時常強烈得不堪忍受。然而,照護關系中存在的慷慨、智慧和善良也同樣強烈。

用凱博文的話說:“在照護的過程中,雖然會感到害怕,感到驚惶,感覺到自我懷疑與絕望,但除此之外也會有許多心心相印的時刻,許多坦誠與釋然的時刻,許多充滿目標感與滿足感的時刻。”

照護作為人類最常見的活動之一,讓人感到疲倦,有時容易令人沮喪,但它也是我們人性光輝的最好體現(xiàn)。照護是周而復始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而這些日子又是由無數(shù)的瑣碎和骯臟時刻組成的——比如更換弄臟的內衣,擦去地上的痰跡,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飯,一步一步地扶他走路,在深夜安撫她焦慮的心,在醫(yī)院為他進行最后的更衣。我們靈魂中最美麗的部分,在這些時刻最能凸顯。照護看似救贖他人,實為救贖自己,因為它可以為我們的生活帶來大智慧。

比如,在照顧我父母的日常中,他們教會了我一條很簡單的人生哲理:不管被照護者對于照護者來講有多么難弄、多么麻煩,他們的痛苦也永遠比你自己的痛苦更重要。當你身處照護的狀態(tài),你會付出額外的努力來確保你所照護的人事事皆順。它涉及對那些經常無法表達自己的人的需求保持敏感;它也讓我們不由自主地生出慈悲,緣于看到所愛的人遭受摧殘所帶來的心痛。特別是,照顧阿爾茨海默患者,可能意味著幫助他們安度日常生活,代表他們做出治療決定,努力保留他們殘存的記憶,以尊重他們過去和現(xiàn)在生活的尊嚴和意義。在這個過程中,你學會了比較,學會了放空,在情緒低沉的時候得以振作,在指責別人之前有意剎車。想想看如果你把這樣的原則應用在生活當中會帶來多大的效果。凱博文的母親認為,在照護瓊的過程中,凱博文本人待人接物的方式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對瓊的照顧讓他更有人性了。我也是。照護讓我看待人生的方式從此不同。

照護的日常作業(yè)看似簡單,實際上它是人類最復雜的行為之一。它涉及承諾、犧牲、有意識的行動、時間和努力,以及人生的脆弱性。照護的關懷存在于我們內心深處,存在于我們最黑暗、最安全的部分。我們把它放出來并暴露它,使其變得脆弱。它反過來又讓我們變得脆弱:照護就是軟弱,就是被削弱。

然而這種脆弱之中會生出堅強,看似乏味無聊的照護,也能引發(fā)情感、道德甚至精神上的意義。如果我們照護過他人,我們就會變得自足;我們也會更加了解他人的苦難。假使我們能把照護堅持到底,挺過重重磨難,我們的脆弱就會被磨去,變得更加強大,因為你無法容忍最壞的情況發(fā)生在你的至愛之人身上。經歷了照護的考驗,生活中的任何其他考驗都不在話下。

照護是人生最好的鏡子。你在被照護者巨大的痛苦中,照見的是自己的痛苦;你能控制的不是他們的憤怒與沮喪,而是你自己的糟糕情緒。他們的創(chuàng)傷,會直接帶來你的創(chuàng)傷;而照護他們的同時,你必須照護你自己。我們并不能指望年長的父母改變他們的行為,我們只能改變我們自己的行為。無論他們的一舉一動給你帶來多大的壓力,你也不得不學著體會他們的壓力。對你的善意和耐心,他們回報的或許是敵意與憎恨,但你只有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接納這一切,才不會被黑暗吞沒。

當然,如凱博文所指出的,在照護過程中,終究是那種道義互惠關系(re-ciprocity)最為重要,所以你的這些回應可以看作是你在努力維系這種關系。對于有病的父母的照護,似乎要求一種帶著“同理心”的情感參與,不過,同理心雖然可以讓你感受到父母的感受,但并沒有真正給你空間,去檢查并了解父母實際上是如何經歷生活的。然而,照護要求你去檢查和了解發(fā)生了什么,然后找到方法來幫助父母獲得他們需要或想要的東西。

在這個意義上,照護可以被定義為一種“對他人的認知和情感朝向”,一種“典型的道德行為”,一種“勞動形式”,一種“互惠行動”,以及一種最終旨在改善生活的“軀體經歷”(轉引自RoseK.Keimig,GrowingOldinaNewChina:TransitionsinElderCare,2021)。

這一切都把我們帶到照護倫理(ethicsofcare)上。思考倫理就是思考我們?yōu)樽约汉退俗非蟮哪繕耍ㄉ疲凰伎嘉覀儾扇〉男袆樱ㄕ斝裕?;思考我們希望成為什么樣的人(品格)。倫理的每一個方面都很重要,并且每一個方面都對我們提出了相應的要求。

思考人生舞臺老人一端之事——即衰老、疾病和死亡——會讓我們觸及倫理思考的所有三個方面。我們需要思考美好生活的形態(tài),特別是美好生活中盛與衰的關系。我們需要考慮正確和錯誤(或更好和更壞)的衰老方式,尤其是我們對那些曾經照顧我們的人的責任。即便他們一度是我們的照顧者,現(xiàn)在卻幾乎完全是我們照顧的接受者。我們需要在我們自己身上和我們的社會中培養(yǎng)勇氣、正義和忠誠等美德——作為病人的勇氣,幫助我們更好面對逐漸喪失的權力;作為照顧者的正義,滿足那些無法再給予回報的人的需要;忠誠,在維護生命的過程中,作為將我們彼此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幫助我們抵制絕望和遺棄的誘惑。

在社會學家伊恩·威爾金森(IainWilkinson)和凱博文關于社會磨難的研究中,對照護行為的說法值得詳細引述一下。他們認為,在進行照護的時候,是將很多現(xiàn)實的東西,包括生命本身交付進去:“在照護關系中,我們必須在對方身邊,為對方貢獻。投入情感,處理情感,成為相互支持的基礎……關注照護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脆弱的關系,其中的社會價值觀以對人類的影響和作用的形式,戲劇化地呈現(xiàn)出來。照護環(huán)境將我們帶入充滿道德意義的社會關系中,以及作為道德實踐的物理行為和象征行為中。”(IainWilkinson&ArthurKleinman,APassionforSociety:HowWeThinkaboutHumanSuffering,2016)

照護對我們深具引導作用,用凱博文的兩個比方,照護像漣漪,依靠在場、打開心扉、傾聽、行動、堅韌,還有對人和記憶的珍惜,慢慢地擴散到家人、朋友、同事和社區(qū)中;照護像膠水,代代相傳的給予和接受,讓社會團結在一起。正如威爾金森和凱博文所說:“我們探尋人類照護什么,照護條件如何,照護者如何,以及那些個人或群體被照護得如何時,是在考察人類社會性最基本的條件。”

在很大程度上,未來我們的社會的品質如何,將取決于我們對那些無法照顧自己的老年人的照顧程度有多好(或有多差);一個社會是否支持致力于這項崇高任務的照護者,而不是讓他們獨自苦苦掙扎;以及我們是否維持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們以符合人性的方式衰老和死亡——始終得到照顧直到最后,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從不被遺棄。

羅莎琳·卡特(RosalynnCarter)說:“世界上只有四種人:曾經是照護者的人,現(xiàn)在是照護者的人,即將成為照護者的人,以及需要照護者的人。”照護,其實是人世間所有關系的本質與核心。通過把關系置于生命的中心,用生活的藝術從經歷中提煉秩序、美好與善良,我們將變得更加富有人性。這就是今年的胡門第一課,一個中年人想對年輕人說的。

(作者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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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經濟觀察報特約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