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的歷史倒影

李冬君2023-02-07 00:03

李冬君/文

不管人類以怎樣巨浪般的熱情,輪番拍擊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不可動搖的時間,都會陷于各自“洞穴”里的認知困擾。幸而人類不僅懷有“巨浪般的熱情”,還被上天賜予了超越自我的自由意志,感動了語言常常會額外給予思想以“靈感”的修辭,搭建不斷拓寬視野的橋梁,如我們“想到的”。

“想到”了趙佶

史家觀史,發(fā)現(xiàn)歷史過程也有自己的倒影或虛像。時間是歷史的母體,但不是所有的時間都能生成歷史,只有那些被史家記錄下來的時間過程才能成為歷史。史家對時間的記錄是有選擇的,當他們因價值觀以及審美趣味抑或生活方式對時間進行揀選時,時間才會獲得有意味的存在形式。如果說歷史是選擇時間的一門藝術,那么史家就是打開那扇門的一束藝術之光,將他捕捉到的印象投射到時間的平面上,形成歷史倒影。

可見,我們追求的歷史真相,有時更像蒹葭在水一方的蒼茫幽邈,參差折疊,將流逝的時間倒映在水里,忽而凝神沉醉得清晰,忽而波光粼粼輕佻得模糊。其實,作為存在者“虛像”存在的“本尊”,在歷史的長河中皆不過驚鴻一瞥,我們不得不面對被歷史學家吹皺的一池時間的春水,接受那些無常的、宿命的倒影。很難想象,歷史敘事原來常常是時間倒影的狂想曲,在“想到的”的立體主義中捕風捉影,依據(jù)歷史有限性的邏輯,建構歷史模型。

但凡“想到”的,都難免“虛構”。思想本身,就是個“虛構”的樣子。人類在時間過程中留下遺跡,無論物化,還是精神化,都是碎片化的,而歷史就是將那些碎片化的時間重現(xiàn),而且是依據(jù)“想到”的重現(xiàn),不可能完全客觀地復原某一時刻的人類活動。因此,歷史學家“想到的”,便是歷史與邏輯的二元耦合。

無論小說還是歷史,都有一種虛構永恒的沖動,而唯有藝術才是通往永恒的可靠途徑;小說和歷史皆有可能陷于是非對錯的糾結而不能自拔,唯有藝術才能超越“政治正確”的評價體系進入審美的永恒之域;任何是非對錯都傷在某一“時代認知”的價值審核上,而藝術則不同,它甚至不問是非,遑論對錯,不下斷語,唯有真實地表現(xiàn)創(chuàng)造的質(zhì)地,累月經(jīng)年卻毫發(fā)無損且愈益鮮明地與任何一個時代同在,使得人類不得不將人追求永恒的惟一習性全部投喂給藝術。因此,飽食“真善美”的藝術,因其凝聚了人類所有的精華而獲得了超越的能量,超越時空而進入永恒。木心說,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也許就是這個道理吧。

一千多年過去了,作為歷史人物的趙佶,他的藝術作品在世界各大藝術館、博物館,甚至還躺在印刷機上,開示其審美樣式,可他本人卻在歷史的倒影中被疊拼成溺于藝的亡國之君。

脫脫在撰寫《徽宗紀》時,擲筆而嘆其“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以勝利者的口氣,為后世評價宋徽宗定了調(diào)。

從亡國的角度看,他的確亡得魂飛,亡得魄散,沒有三千東流水那樣的稀里嘩啦,不足以形容他的那場國難,他親身印證了歷史上常見的野蠻戰(zhàn)勝先進,體驗了“文明倒掛”的不幸。

“獨不能為君耳”,使一個伴隨文藝復興而即將迎來的近世國家,戛然中斷了。國土淪喪,百姓流離,作為一國之君,他難辭其咎??伤?ldquo;諸事皆能”,又留下了一筆不菲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

常有人說他從事的藝術活動導致了王朝覆滅,給人民帶來災難。但事實是,沒有一個王朝是因為君王從事藝術活動而亡的,他若不搞藝術,或者換了另外一個君王,北宋就不會滅亡?他被認為是一個不稱職的君王,尤為不幸的是,他接到了世襲王權的最后一棒,這一棒,注定了他搞不搞藝術,北宋都要滅亡。幸運的是,正因為他從事藝術,他才作為一顆名星,留在了十二世紀的夜空上。

歷來評價趙佶,多半只看他的皇帝身份,而忽略了他的文化個體性,站在朝廷的立場上,你可以說他是個昏君,若以他個人的立場而言,他卻是一個在藝術活動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人。

藝術,本是照亮宋徽宗的光,倒影在歷代史家“平面”的歷史想象中,卻變成了亡國之相。很少看到哪位史家有畢加索那種立體主義的視野,在藝術史上扔進趙佶這塊大石頭,激起一朵審美的水花,憑借“想到的”去“虛構”他在藝術史上的實況。

當整個北宋宮廷被轟轟烈烈地擄掠至冰天雪地的北國之時,那曾經(jīng)的時空慘烈恍若被嚴寒瞬間定格,而今人捧宋的架勢,宋服、宋劇、宋茶,還有一桿文人史客,在歷史的倒影里,把玩虛擬的王朝文治理想,一窩蜂擠上倒影宋朝的歷史岸邊,把個趙家龍船蒔弄得風景這邊獨好,同時,他們又為宋被異族奴役而痛心著。

對于人類文明而言,真正有價值的不是政治上的王朝國家,而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個體。

宋在歷史上留下的那筆慘淡,已然傷逝,今人除了憑吊一番外,它對于“人類性”有什么意義呢?縱觀二十五史,哪有不滅的王朝呢?就像魯迅講的一個寓言,當人們都沉浸在新生嬰兒的祝福時,唯有一人說了一句“這孩子總是要死的”,雖遭白眼,卻道出了真理,趙姓天下總是要亡的,自趙匡胤黃袍加身那天算起。但趙佶留下的藝術軌跡卻不會消逝,他那一手瘦金體書法及其花鳥、山水,在藝術史的長河里,自成流派,作為北宋文藝復興的推手,他以國家力量推動了一個時代的藝術繁榮,把個宣和年打理得風雅倜儻,成為北宋的巔峰。

若峰巔預示著深淵,那么宋徽宗的跌落倒也“順應”了這一規(guī)律,幸而還有藝術接住了他。如果談歷史、談藝術都繞不開他,那就讓宋徽宗在藝術里喘口氣,換個趙佶出來。藝術的解讀和歷史的解讀,表達了人類不一樣的智慧。何不換個語境用藝術的方式解讀趙佶呢?從注定平庸的歷史框架里跳出來,發(fā)掘他的藝術之靈。歷史為他關上了王朝的門,卻又為他打開藝術的一扇窗,讓他在藝術中獲得慰藉。

“從審美角度看趙佶,他是生活在藝術世界里的一位王子,就像哈姆雷特,真誠、熱情、高貴、憂郁構成的藝術氣質(zhì),遭遇了政治世界里的叢林法則的致命一劍。在政治、道德、藝術、真理之間的黑白變幻中,命運只給他開了一個口——藝術。”這句話,出自《走進宋畫》中“皇帝也有個體性”那一節(jié),用史家“想到的”哈姆雷特的命運之風,吹動趙佶沉睡于藝術的一池春水。

王子風:與哈姆雷特一比

一看就風馬牛不相及,可還有什么比這樣的思想撞擊更令人著迷呢?當我們面對那些復雜的歷史敘事時,就如同存錢一樣,總能從自我的歷史儲蓄中,取出一個“想到的”的解決方案,這個方案就是一把被無數(shù)智慧之淚磨礪的、永不生銹的哈姆雷特之劍。

借哈姆雷特之劍,刺向宋徽宗亡國的紛紜說辭,似乎劍鋒茫然不知所指。畢竟以莎士比亞之彼劍,斬斷趙佶亡國之此恨有點異想天開,他們前后相差五百多年,有可比性嗎?

宋徽宗難逃亡國的末日審判,而藝術,卻還他一個人性得以抒發(fā)的救贖。也只有藝術能超越時空給予不同靈魂風云際會的場,提供歷史人物穿越式的比較,抑或異質(zhì)文化撞擊的機遇,開啟精神視野的寬屏之旅。因此,這幾行越位的文字并沒有引起閱讀的不適,反而激發(fā)了好奇,于是,問題發(fā)生了,有人會問:在藝術形象上,宋徽宗與哈姆雷特,他們有哪些共同點?這個問題,會令人瞬間卡殼,它的“奇特”在于把宋徽宗當作文學塑造的藝術形象了……

這個比喻是蹩腳的,的確,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但可以讓表達的死寂起死回生。有人認為,二者沒有可比性,可作為史家已然抓住了這個“想到的”,怎肯輕易放手?歷史寫作同樣會有一顆內(nèi)在的、不安的靈魂,面對慣常思維,飽受學科范式性平庸的折磨,為什么不能給出一個“想到的”路徑?于是,自我松綁,把思想投入到某種學科范式以前的漩渦里探險,思想的邏輯首先應該是自由。

當趙佶撞上了哈姆雷特時,聯(lián)想的花蕊,瞬間分泌了一種愉悅的弧線,方悟“想到的”已經(jīng)來到了,盡管思想的腰桿被哈姆雷特閃了一下,又有誰能抵擋住莎士比亞詩行里汩汩的激情?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塑造的一個文學形象,宋徽宗不是文學塑造的,而是史家“雕塑”的歷史人物形象,一位皇帝藝術家。

聯(lián)想也有邏輯。當現(xiàn)實的囚禁偶遇人類“想到的”聯(lián)想拯救時,宋徽宗遇到了哈姆雷特之劍,而非荊軻之劍。

雖然同為復仇之劍,刺向陰謀的和刺向暴君的,又同樣被猶豫的劍氣反傷,都倒在了人性無法逃避的、猶柔的血泊里,但刺客之劍的英雄風頭與宋徽宗的懦弱風格相去甚遠。所以,不是荊軻,反倒是哈姆雷特攝人心魄的王子脾氣,讓人想起了幾乎被宋徽宗葬送的趙佶,也是一位曾經(jīng)年輕過的王子,它登基時,不過28歲。

好吧,當我們把兩位王子的文學的和歷史的人設分清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賦予哈姆雷特王子高貴而憂郁的性格已經(jīng)烙印在文學史上,他塑造的王子人格也早已成為審美范式。

而歷史中的宋徽宗,雖盡其所能傾力于藝術,卻是國破家亡的一個典范。能否將其皇帝身份放下,還原他一個長于宮中的王子來看呢?如果借王子復仇之劍刺向他的歷史瘡疤,會獲取怎樣的啟示呢?

他們都是王子,都有藝術天分,都保留了一些天真;在政治上,又都是失敗者,而且結局都是悲劇,都走向了毀滅。

也有不同,比如,哈姆雷特是文學孕育的哲學王子,趙佶則是在陰郁的王朝政治中“陰謀”生長的藝術王子;哈姆雷特提出了人生最高的哲學之問:生,還是死?這是個問題!但他還是選擇了死,死于他的性格悲劇,留下了青春王子的永恒的悲劇美。而宋徽宗則在北地茍活為奴,留下千年笑柄。

哈姆雷特之美,是因為他沒有成為君王,他的人生,永遠定格在青春王子的形象上,愛情清純到連潛意識都是透明的,他的歷史戛然而止,除了留下善惡較量的悲劇之美,令人久久唏噓的是哈姆雷特性格悲劇,它帶來的不是那種俄狄浦斯式的命運悲劇的震撼,而是令人流連徘徊、扼腕不已的無奈。通常所論,哈姆雷特之劍,是猶豫之劍,他為什么猶豫?猶豫來自他憂郁的王子性格,這一點,是劇本里是舞臺上,留下的審美追魂索,牽動每個少女之心。

趙佶的不堪,則是從青春的藝術家王子,到被命運推上皇位,從此深陷宮廷政治的旋渦,幸而藝術是他的避風港灣。靖康之變后,他的生命意義便戛然終止了,他一生的藝術積蓄,幾近舉國被金人悉數(shù)掠走,被俘后還茍活八年,已經(jīng)喪失了人格審美的價值,死得也毫無審美可言。如果他手刃自己,那將是怎樣的歷史結局?他缺少這一血性。他的藝術遺產(chǎn)比他的人格遺產(chǎn)更有價值。

哈姆雷特的悲劇,是歐洲文藝復興的偉大成果,而趙佶的悲劇,也是中國文藝復興失敗的悲劇。若無金人入侵,中國文藝復興往何處去?其實,趙佶的悲劇性標志,不是文藝復興隨著金人的入侵而結束,而是他開啟了中國的文藝復興,卻不知走向哪里。他只是被一抹文藝復興的春風過早輕拂的一株花草。如果他們穿越時空相見,也許會相問:彼此差距在哪里?答案也許有很多,但有一個人類文明的標準,那就是他們相差了一個東西方的距離。

后主范:與李后主的似與不似

這世上,最懂李煜的人,應該就是趙佶了。

李后主之后,最有后主范兒的當屬宋徽宗。

他們之間,有很多神似之處,諸如他們都是后主,都是藝術家之君,都是文藝復興運動的旗手,又都是亡國之君。而且,他們還都有深淺各異的藝術痛感,在歷史的春水里顯影。

那痛感,是一種范,叫做后主范。后主范是什么范兒?中國歷史上,開國多雄主,后主多文藝,故中國史里有一種后主現(xiàn)象,有不少亡國之君都能詩善賦,多才多藝,而作為后主的典范,莫過于李后主了。他們不善于在詩里端拱,不會寫帝王氣象的“政治正確”的詩,更多地表現(xiàn)為“藝術任性”,在審美里,仍保留著隨時會丟失的內(nèi)在天真。亡國以前的后主們,“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寫出來的詩多半是宮體詩,多半是愛美人不愛英雄,重床笫不重江山,言情欲不言志略,總之,躺在父輩打下的江山里,幾曾識干戈?可那個任性的自我意識,卻每每想挑戰(zhàn)守成的平庸,又沒有體制外的出路,便只好在審美里尋覓自我釋放的辯護詞,沉醉于以藝術折騰自我的內(nèi)在沖動,消耗其生命的活力,為天縱之作。一旦亡國,便被冠名以“亡國之音”,還要追尾,加一個“哀以思”。

“哀以思”,“思”什么?玩物喪志?藝術亡國?

如前所述,其中沒有必然的邏輯,但凡后主,就是王朝最后一棒的命,雖難免眾口塑就的歷史“憑吊”,也總有對后主范惋惜的微光。

當我們談起中國藝術,言其成就,無論古代和當代,后主們都繞不開,談到“后主文化”現(xiàn)象,李煜和趙佶,更以其個體生命的藝術呈現(xiàn)和豐富的戲劇特征,駐足于歷史巔峰。

宋徽宗最懂李后主,那是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后主,對后主范兒深有戚戚,整個趙宋宮廷也心照不宣傳遞著同一格式的眼神——趙佶是李煜投胎吧?據(jù)載,他出生時,父王正在端詳李煜畫像,長成后,愛好詩、詞、書、畫,神似李煜,如李煜附體。

李煜是他的一面鏡子,他卻未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結局,趙宋王朝,在歷史上排行第六,號稱統(tǒng)一,然而,王朝興替,哪一位不心知肚明呢?命運雖不可貞知,但更替卻是必然的。

活在王朝興替中,想必人人都能一眼千年,都已未卜先知,知道一代王朝終歸要亡,但難知其究竟會亡在誰的手里。

而命運,偏偏選擇了宋徽宗,偏偏宋徽宗又那樣文藝,還擺出一副要文藝復興的架子,結果就導致了文藝亡國論。不光他如此,在他之前的李后主也是這樣。但是,歷史上更多的是不文藝而亡的,明末崇禎帝,不那么講究文藝,結果又如何?還是亡國了。

宋徽宗在《宣和畫譜》里,嘴上斥李煜“江南偽主”,而其內(nèi)心深處,又欽佩李煜“丹青頗妙”,糾結之余,還不忘自雄一番:你李煜縱有“風虎云龍”、“霸者之略”,也是我趙家的階下囚。

他們相似,為命運所賜;質(zhì)地不同,由人格選擇。正如與哈姆雷特同與不同,趙佶與李煜也有著近一個半世紀的距離。

人格境界的不同,疼痛感的層次是不一樣的,作為帝王,宋徽宗沒有死于亡國之劍下,而是死于北囚的無盡屈辱中;作為詩人藝術家,趙佶也沒有像李煜那樣詩人死于詩,死得其所。

而趙佶的前輩李煜: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他早已想好了后果,也做了選擇,那就是“沈腰潘鬢消磨”,沈約腰細,潘安鬢白,都是美的標志,他也要像沈、潘那樣,死也要“帶著美去死”。雖說“倉皇辭廟”,但還得有個君王的樣子,他總不能對著教坊中人和宮女們說他亡國了,他命宮女演奏《破陣樂》,可他怎么聽,都覺得變了調(diào),《破陣樂》變成了“別離歌”。

樂里似有默契,那是對于死的默契,“帶著美去死”,人性之中,還有比這更加激越的嗎?他卻不帶一點悲壯的聲色,已然選擇,便無話可說,只是還有宮女們,她們怎么辦?

“垂淚”二字,對于情感的拿捏,分寸恰到好處,有著任性亦任情的從容靜美。憤怒與悲哀,都是人之常情,此刻,卻顯多余,不光怒發(fā)沖冠、挑燈看劍顯得多余,就連凄凄慘慘戚戚也多余,情感的多余宣泄,并非悲劇的底色,被理性節(jié)制的悲哀,以及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才能放出悲劇的光彩,是人性被提煉的貴氣。

法國詩人繆賽說,最美麗的詩是最絕望的。公元978年,七夕日,李煜誕辰,明知兇險,卻命小周后唱《虞美人》這首絕命詞為他祝壽,宋太宗聽聞“故國不堪回首”,即命賜酒,鴆殺之。在死亡面前,李煜的自我意識是不妥協(xié)的。大多人習慣說“死去原知萬事空”,但那是針對物質(zhì)而言的,對于精神來說,死是一個新的開始,尤其他帶著凄美的絕命詞去死,把一腔赤子之心,家國情懷,放在明月中,泊在春水里,讓“一江春水向東流”帶他到永恒去。

李煜在藝術里釋放疼痛時,發(fā)現(xiàn)了自我,有了自我,還要君王干什么?他以死向那個置他于死地的趙皇帝宣喻了對美的自由向往,當然,內(nèi)心被君王統(tǒng)治的人是永遠不會懂的。明知詩可致禍,卻坦然走向死亡。詩人死于詩,是詩人的宿命,乃不幸之幸事。

詩人就是詩人的事,這是后主的脾氣,“亡國”又如何?古今中外,文明史數(shù)千年,何曾有過不亡的國?亡是都要亡的,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南唐是亡了,可那個滅了南唐的宋不也亡了?當然也有不亡的,李煜的詩就沒有亡,他的詩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

雖然死局皆為“臣虜”,但其人格境界,立見高下。

對于書畫境界的追求,李煜也絕不在唐人腳下盤泥,而是直追晉人“寧做我”的自由,以其自我的顫抖創(chuàng)作了“金錯書”。

趙佶也有“瘦金體”,也在“瘦”上下功夫,卻以不自信的傲慢數(shù)落李煜“略無富貴之氣”,“不復英偉,故見于書畫者如此”,還說:我祖上早有所言,煜雖有才,也不過一翰林學士。

如此說來,“金錯書”不如其“瘦金體”能示以“貴為天子”,富富有余。可經(jīng)歷了“靖康恥”以后,他還會這樣說么?李煜敢讓人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唱得自己以身殉國,他敢這么唱嗎?骨骼里少了那么一點悲劇精神,惟有偷生,貴賤自分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詩人分為主觀之詩人和客觀之詩人兩類,他認為“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他說,李后主就是這樣的“主觀之詩人”,惟以真性情填詞,以真血性寫詩。這是一顆打動千古的性靈,所以能被千古吟誦。

如今,鄧麗君又將李煜詞唱遍,《相見歡》、《虞美人》如風說詞,口口相傳。但也略有遺憾,鄧唱宋詞,一脈婉約延續(xù),如柳永《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李清照“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與之相對,如蘇詞豪放,則要“銅將軍打鐵竹板,唱大江東去”。李煜既不是婉約派,亦非豪放派,而純以血性言志,粹以真情寫詩,若以今人演唱,當以崔健搖滾,用“一無所有”,唱“一江春水向東流”。

同樣是亡國之君,宋徽宗詞,古今皆無人傳唱。

但他又最懂李煜,說到底,他也是一位后主,也有一顆后主之心,一句“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就道出李煜“金錯書”的來路和去處。那“來路”是李煜的自我意識在疼痛,他必須把自我放到“鐵鉤鎖”里折騰,以“金錯刀”的筆法挑戰(zhàn)無常,在飽蘸痛與苦的“撮襟書”之后,“去處”便是完成了自我。這種在自我意識里進行的藝術探險,藝術家都會有一番痛徹的經(jīng)歷,只是深淺不同而已。

李煜是只管任性的詩人,他的擔待,只忠實于自我,只管傾訴其生命的內(nèi)在痛感,任憑權力意志去采擷自由的血性。

趙佶亦未歸零,其書畫影響至今,若謂李煜以血性和真情入永恒,那么趙佶也以其作品蘊含的真性情足以抵抗時間的磨損,與歷史共情以至于今。宋徽宗需要討好誰?無需!只要表達自我,將自我意識傾注于其筆下,就有本錢來與李煜扺掌論藝一較高低吧。

(作者近著《走進宋畫——10至13世紀的中國文藝復興》,北京時代華文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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