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

泰康空間2022-06-07 16:39


就是他,這位姓M的策展人。前幾年他來到廣州,一位同行的朋友推薦他和我見面。我們相約在島上的美術館,也就是我上班的地方見面。我在這島上的美術館工作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工作是負責各種展覽項目的策劃和籌備。

當時,來人頭戴一頂太陽帽,帽舌壓得很低,我能感覺到他帽舌下眼睛隱隱透露出來的短促有力的鋒芒。幾天前,我在國內(nèi)某藝術網(wǎng)站上看到他沒帶太陽帽的樣子,似乎有些陌生。的確,就是他,M先生,著名策展人?,F(xiàn)在,他在我的意識中被刷新為:當前最為活躍的國際新媒體藝術策展人。

 記得我們那次見面并沒有太多的寒暄,話題單刀直入。開始的時候,我就隨意但又不籠統(tǒng)地跟他聊了一些關于當前新媒體藝術的狀況,關于國內(nèi)的新媒體藝術的一些代表藝術家,關于國外目前的那些走在前沿的新媒體藝術研究機構。后來M策展人針對一些機構目前的重要項目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并且說他有時候會與他們合作,如德國的ZKM、荷蘭的V2等,他現(xiàn)在任教于的美國某理工學院也有一個重要的新媒體研究機構,他會負責一些項目的研究開發(fā)。他自己也經(jīng)常策劃一些活動,發(fā)起不同國家的藝術家利用網(wǎng)絡共同合作來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他認為現(xiàn)在很多展覽都比較大同小異,主要是展覽的模式和機制及方式上沒有太多的突破,他正在嘗試一些新的展覽方式,在世界的大范圍去展開工作和不同地區(qū)的藝術家或藝術機構建立合作關系,他說他要做的是“藝術項目”,而不是單純的一般意義上的“展覽”。我比較認同這種想法和做法,我認為展覽不能再是一種慣性的方式去機械的運作,不是把作品放在一個空間里去展示這么單一的事情,展覽活動和藝術創(chuàng)作應該是呈現(xiàn)和處理我們與生活現(xiàn)實的關系的一種途徑,是為了尋找新的交流和感知的實踐方式,它可以發(fā)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只要條件允許的話。隨后我向他介紹我們之前在一個古鎮(zhèn)鄉(xiāng)村做的公共藝術項目。M策展人只是點著頭,不置可否。

 M策展人說他年底要在北京策劃一個新媒體藝術大展,來這邊找一些藝術家的作品。我說我們這邊這類型的藝術家基本上沒有,這類型作品就更難找。后來,他要求我?guī)ケ镜啬乘囆g院校的新媒體藝術專業(yè)考察考察。于是,我?guī)讉€電話一撥,就馬上聯(lián)系好要見面的人。

 我們上了一輛出租車,告訴了司機我們要去的目的地。我們開始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公路上、高架橋上,在各種建筑物之間穿行飛馳。M策展人一邊興致勃勃地欣賞著沿途的景物,一邊繼續(xù)跟我討論新媒體藝術作品的一些技術細節(jié)問題,從整體的狀況轉入實踐的具體細節(jié)討論上來。根據(jù)我比較有限的對這一領域的認識以及熱情,我還可以勉強跟他展開一次略為簡單的探討,因為我這兩年一直關注這方面的信息。我跟他說,我更多關注的是——如何去相對專業(yè)地建立起一套新媒體藝術的教育機制。教育的領域是很重要的,教學上不能太強調技術,而是強調引導學生一種思考能力的形成,一種獨立實踐和意識的自覺,技術是用來配合及帶動創(chuàng)作實踐的,兩者之間是相輔相成。我強調,這個是最關鍵的。而且,現(xiàn)在我們的硬件也不大跟得上,新媒體的技術使用和研究還是在萌芽階段,即使有了硬件,對硬件的如何使用和管理也是個問題。所有這些都是要有一個扎扎實實的過程去做的。他聽著,表情很嚴肅,埋在帽舌下的眼睛時不時眨一眨,應該是表示同意,也許他覺得這次來算是找對了人。M策展人的熱情不斷上漲,他甚至開始天馬騰空起來,他說要從歐洲用幾個集裝箱將一些新媒體藝術作品通過水路運到這個島上的美術館來,船就停在島的岸邊,直接就把船上的集裝箱改造成展廳,用一些木板連接到岸上,觀眾可以上船去觀看展覽。我也被M策展人天馬騰空的想像力和熱情給感染了,不斷點頭,再點頭。最后我說,我給你介紹我們館長吧。

 半個小時后,我們就坐在藝術院校的新媒體專業(yè)教室里,這教室大概有300平米,應該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教室,有數(shù)十排桌椅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里面,每一排都有二十幾臺電腦,我們就坐在最后幾排的一臺電腦前面,有一位教授和她的研究生在演示他們的教學成果。教授和幾個研究生站著,其中有位學生很認真地在操作電腦鍵盤,演示著作品,教授和研究生們時不時說幾句話來介紹那些作品。

 不到半個小時,M策展人就開始有點失去了耐性,他不斷地用手抓脖子,抓完之后也不知道該把手放哪里好。最后,他把手掌向前一伸,要求他們停下來。他先是定定神,隨后神色變得很嚴峻,接著他開始說話。他說,你們只是淺層次的技術教育,你們完全理解錯誤了,你們都搞得太花哨了,都是在玩效果,這些作品遠遠還不是新媒體藝術的概念,你們的教學方向上很有問題,問題很嚴重,實在是太實用了!——他口氣迅速變急,音量也變大了。他繼續(xù)說,你們這種教學對學生獨立自我意識的培養(yǎng)完全忽略了,他們所謂的作品只是作業(yè),只是技術練習,基本上都沒有什么差別的,這對學生來說——他突然停下來,他的聲音嘎然而止,大家都一起向他看過去,他用手捂著胃的位置,另一只手豎起來,哽著咽喉發(fā)出幾個字:我——胃——疼!他說得太激動了,以至于胃都跟著緊張激動起來,開始痙攣。他的頭低下去,整個臉被帽舌擋住,看不出他的臉部表情。大家都很感動,覺得他說的話很有誠意,很有道理。但是都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場面,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他舒服些?;蛟S也都認為他的批評還遠遠不能結束,只是剛剛開始而已。大家不愿意去打斷他,安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疼完了再繼續(xù)。在這諾大的空間里,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個人,就這么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或坐著,圍著低著頭處于胃疼中的M策展人。大約兩分多鐘過去,他的疼緩和下來,大家漸漸松了一口氣。慢慢又恢復之前的狀態(tài),大家都期待著他能接著剛才的再講下去。但是,M策展人不愿意再繼續(xù)他的批評,他只是搖搖頭再次表達了他的失望。隨后,那位教授也表示了她的無奈,她說她完全明白M策展人的想法,但是現(xiàn)在這社會不太需要那些作品,不需要太多那樣的藝術家,只需要實用型、技術型的,我們只要培養(yǎng)他們出去社會就能找到活干而不至于生存問題都解決不了,這就是我們的教學目標。

 離開藝術院校,M策展人很沉默。我們又坐上了出租車,他沒有再主動說話,他在思考著什么,樣子很嚴肅。

 我們找了個大排檔,吃海鮮喝二鍋頭。最后,餐桌上七零八亂地擺了不少小瓶裝的二鍋頭瓶子和一堆海鮮的殘骸,M策展人似乎有點恢復了之前的狀態(tài),我們繼續(xù)討論一些關于新媒體藝術展覽的話題。

 晚上,我?guī)策展人去看一個小型的當代藝術展覽。

 我們被出租車帶到了城市北邊的一個藝術空間。展覽現(xiàn)場人還算比較多,幾乎人手一杯紅酒,大部分人沉醉在和諧的交流當中,作品被晾在一邊。這時候一個帶黑框眼鏡的絡腮胡子男人走過來,他跟我打招呼握手。絡腮胡子男人就是這個展覽活動的策展人,我給他介紹了M策展人 。M策展人和絡腮胡子策展人簡短地聊了幾句之后,就說看看作品走開了。我也走開隨意看了一下作品,覺得沒哪個作品讓我感興趣的,正想找個熟人聊聊。這時候里面的小空間發(fā)出了一些尖叫聲,很快,尖叫聲開始延伸到了外面,一個瘦小的家伙一跳一跳地從里面的空間蹦了出來,他穿一身緊身的桔黃色衣服,整個頭部也被桔黃色的頭罩包著,只露出眼睛。仔細看,這衣服是小孩子穿的,上面還印著很多水果圖案。后面有個長頭發(fā)的男青年正用滅火器追著小黃人使勁噴,泡沫“吱吱”地噴得越猛,小黃人就跳得越興奮。這兩個人在展廳里躥來跳去,把擺著紅酒和糕點的臺桌撞得一晃一晃的,糕點餅干散落四周,紅酒杯也摔爛不少,一些裝著可樂或雪碧的蠟紙杯也被碰落到地上,傾灑一地,局面有點失控。很多觀眾來不及躲避被噴到,他們停止喝紅酒和吃東西。這兩個興奮的家伙忘乎所以,直到滅火器里的二氧化碳泡沫被用完,兩個人才停了下來。小黃人把頭套摘掉,原來居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外。男青年手上還是提著那個滅火器空罐子,他們一起站在展廳中間,向觀眾鞠躬,然后退場出去。

 絡腮胡子策展人在旁邊直搖頭嘆氣,他自言自語:唉,我就知道這兩個家伙一出現(xiàn)麻煩就大,他們從來不告訴我要干什么!我沒在意他的話,看著一片混亂的現(xiàn)場,覺得挺有意思。這時候我注意到,M策展人已經(jīng)消失了,我走進里面的空間,沒見他。我跟絡腮胡子策展人道別,拍拍他肩膀,表示同情。

 剛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車,我電話響了,M策展人打來的。他說,展覽上的表演很精彩,由于太累他已自己回旅館休息了,感謝我今天的陪同。

 我說,不客氣,你應該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此刻,R策展人正在他工作室的小廳里接待一位藝術家,藝術家前來介紹他一個新的作品方案,他想?yún)⑴c策展人未來的一個展覽項目。這方案之前通電話已有初步的交代,藝術家想與策展人見面詳細談談。

關于這個展覽,R策展人計劃已久,這個展覽意味著他這么多年來策展事業(yè)上的重要突破。這次展覽邀請三十位藝術家(其中十幾位是國外的藝術家),R策展人提出一個他認為比較獨特的展覽概念,這個概念術語為:異在——探討不同地域、社會文化背景下藝術工作者不同的藝術實踐狀態(tài),以及作品折射出的各種不同社會問題,還有這些問題的交匯所產(chǎn)生的新問題,最后所有這些狀態(tài)和問題的匯合構成這個展覽的整體面貌。另外,他邀請12位來自世界各個地區(qū)的文化研究專家參與展覽的研討會。該藝術事件獲得本地文化藝術界的普遍關注。

現(xiàn)在,這位藝術家很迫切地想?yún)⑴c這次展覽,他已經(jīng)提出多個方案,R策展人并不甚滿意。這次藝術家又提出新的方案,并把草圖畫了出來:  

    藝術家說,為了這個方案他已經(jīng)折騰好幾天沒吃好飯沒睡好覺,他自己覺得這最后的方案真的挺好,總算沒白費工夫。可惜,今天R策展人心情不太好,因為這個展覽項目的資金仍然沒到位,他拿著草圖,可惜他什么也看不進去。前天,R策展人又跟他的女朋友兼助理為了展覽資金的事情狠狠吵了一架,助理女友摔門而去,至今還沒聯(lián)系到人。

今天上午,R策展人打電話給我,我告訴R策展人,他女朋友昨晚來找我,她跟我聊過,她說讓你不用找她,該出現(xiàn)的時候她會出現(xiàn)。她還說不想再參與他這個展覽項目,資金方面她也沒辦法,因為之前答應出錢的那個老板提出的要求她無法做到。最后,我對R策展人說,現(xiàn)在我對整件事情大概了解,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太過分的,你好自為之。R策展人對這情況似乎也有預料。其實,他早知道投資方老板對他助理女友有好感,他要利用這點,讓助理女友多接近老板。R策展人知道,投資方老板一直都在制造障礙,他在打別的主意。最讓他難堪的是老板最后提出的要求。前幾天他和助理女友去見投資方老板,給老板介紹展覽的作品,確定作品需要的費用還有其他方面的費用。老板先對很多作品方案都給予了很不專業(yè)的評價,后來竟然自己也出作品方案。 

當時,他正兒八經(jīng)地對策展人說,我昨晚想了整個晚上,突然想出了一個作品(方案)——我要做很牛逼的行為藝術,我覺得比你的有些作品方案還絕,我要求參加你們的展覽。老板說得非常急速,他很快就激動起來,他覺得他已經(jīng)快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這讓策展人哭笑不得。老板繼續(xù)說,我會和一個女人來做這個作品,我們倆個藏在一個大箱子里,這個箱子放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展覽開幕時我們就呆在里面,我們可以在里面做任何事,明白嗎?做任何事!怎樣?你說怎樣?——開幕式完了之后,你們才能打開箱子蓋子讓我們出來。老板臉上表情一直極度興奮。他補充,至于這個女人,就要你策展人幫我提供,說完,他看著坐在策展人身邊的助理女友,然后臉轉向R策展人,眼睛瞪著R策展人。他再補充,這是我最后一個要求,你覺得可行,一周后我會讓我秘書交支票給你。策展人沒出聲,他的臉色死死地發(fā)紫,他呼吸急速而沉重,眼睛直直地盯著老板辦公臺右邊的臺角,他就這樣固執(zhí)盯著那個并沒任何可看性的臺角。最后,他整個人攤在沙發(fā)上,突然雙手抱頭,淚水一涌而出,跟著他整個身體彈起來彎折著埋在雙腿膝蓋上,嘴巴顫抖呢喃著:你們殺了我……殺了我吧,殺了我……助理女友面無表情,她說要去洗手間,就離開了老板辦公室。

R策展人確實沒想到他會面對這樣的困境。  

    老板打了個內(nèi)線電話,一會兒,老板秘書進來,手里拿著一包紙巾。老板朝R策展人看了一下,秘書心領神會,給R策展人拭擦著臉上的淚水,溫柔地安慰他。老板點燃一支煙,打電話,處理他的公事。

R策展人情緒穩(wěn)定下來。他臉上的表情開始堅定起來,他咬咬牙關,答應會讓老板參加這次展覽,但是這個女人他還要考慮,而且還要征得同意。他在想,主要他能盡快把支票拿到手,其他事都可以想辦法解決。最重要的,還是得把這個展覽項目做下去。

    現(xiàn)在,坐在R策展人面前的藝術家不知道這些事情,他不知道策展人所面對的困境,見策展人沒有對他的作品方案提出什么意見或評價,仍是固執(zhí)地描述他的作品方案:他需要用專業(yè)的錄音器材錄下雷鳴轟轟的聲音。到時候,在展覽現(xiàn)場,總共使用十多個播放器,放在隱蔽的地方不能讓觀眾看到。而且,他要請專業(yè)技術人員幫他設計一種感應器,展覽現(xiàn)場觀眾越多,雷聲就越大越密集。藝術家說話時身體語言非常豐富,手在頭頂上揮舞,身體搖來晃去,就如那個作品業(yè)已完成,他想像著此刻雷聲已在這個小房間轟轟擊打。最后他冷靜下來,他表達最重要的一點:這個作品實施可能需要一筆費用,他現(xiàn)在比較窘迫。他希望策展人能幫他解決錢方面的問題。

策展人坐在藝術家對面,神情凝重,他注視著藝術家,在藝術家說話停頓的片刻換了一個坐姿。藝術家以為策展人被他的方案吸引了。其實,恰恰相反。策展人的思維意識已經(jīng)僵死在某處,他無論如何不能進入到藝術家所描述的關于他的方案計劃以及在這個方案計劃后隱藏的觀念有多么深刻,效果是多么震撼,這所有的意義似乎在策展人工作室的這個房間里失去了收縮的凝聚力,它們(那些詞語)從藝術家嘴巴里吐出來就分崩離析。

甚至,就在那一瞬間,策展人的意識化為一道小小閃電,在空氣中稍作停頓,擊打在藝術家的頭發(fā)上,藝術家的頭發(fā)馬上散發(fā)出一股特殊的焦味,是動物皮毛本身在燃燒時所獨有的味道。這味道讓策展人的神經(jīng)略感舒緩,但也只是片刻,策展人的意識確實又轉移到另外的事情去了。藝術家并沒意識到這點,但同時他也嗅到一股強烈的毛發(fā)燒著后的味道,而且離他很近,或者就是來自于他身體之上。藝術家伸手摸了摸頭頂,抓了一把,扯下來一把燒焦的頭發(fā),還在冒著煙,他無奈地看著策展人,藝術家雙手噼里啪啦很快就把手上頭發(fā)拍成灰燼讓他們散落在地面上。他說,這意外并不奇怪,我有好幾次跟策展人談作品,頭發(fā)都會自動燒起來……他繼續(xù)說,沒事的沒事的,你不要被嚇著。我們接著談作品。

策展人表面上仍然是專注的,他一直努力維持這種關注,他一直認真而謹慎地看著藝術家,看著他的眉毛,眼睛,鼻梁,說話時帶動著兩邊臉頰的肌肉(輪廓的變化)。然后是嘴唇,不停地上下唇的組合,此時此刻在這個空間中最為重要的器官,它不斷啟動閉合,發(fā)出聲音,可以想像到喉嚨里聲帶變化的頻率有多么的急速,細微形態(tài)變化有多豐富。

就在這一分一秒之中,策展人開始一點一滴地死去……

 

(本文內(nèi)容情節(jié)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選自《展覽》,2013年泰康空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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