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丁文婷 方圓躺上手術臺的一剎那，巨大的恐懼感襲來。手術并不是全麻的，她的意識十分清醒。只聽見耳邊清晰地傳來手術刀劃開皮膚的聲音，下肢卻沒有任何知覺。為了確保不切錯神經，醫(yī)生在一條一條地對她的神經進行測試。“感覺特別難受，小腿一顫一顫的”。

方圓把這種感覺比作青蛙實驗，“把活青蛙綁起來，然后刺激它神經，看著它一抖一抖的，而我就是那只青蛙”。

方圓做的手術叫小腿神經阻斷手術，在醫(yī)學上被稱為脛神經腓腸肌肌支離斷術。這是一種通過切斷小腿上控制腓腸肌的神經，以達到使腓腸肌徹底萎縮，從而改善“肌肉腿”的瘦腿手術。

2021年7月30日，國家衛(wèi)健委辦公廳發(fā)布通知，禁止開展小腿神經離斷瘦腿手術應用于臨床。

通知顯示，國家衛(wèi)健委委托中華醫(yī)學會就該手術項目進行了專家論證。專家認為，該手術缺乏科學依據(jù)和循證醫(yī)學證據(jù)，直接導致神經不可逆損傷和下肢運動功能障礙，存在嚴重安全性問題，有悖于醫(yī)學倫理原則。

而在被全面禁止前，這項手術在中國已經至少開展了15年之久。中國知網上，一篇2010年發(fā)表在《中國美容醫(yī)學》雜志的文章提到，“筆者采用腘窩后切口，行脛神經腓腸肌內、外側頭肌支離斷術，使腓腸肌失去運動神經的支配，造成腓腸肌癱瘓、萎縮而達到瘦小腿的目的，自2005年開始共完成400例手術”。

中國醫(y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yī)院副主任醫(yī)師李芯告訴經濟觀察報，小腿肌肉阻斷術從未被列入原衛(wèi)生部下發(fā)的《醫(yī)療美容項目分級管理目錄》，而只有《目錄》中的手術才能在醫(yī)院里定價、收費和開展。“小腿肌肉阻斷術從來就是非正規(guī)的手術”。

但正是這項違規(guī)的手術卻讓許多像方圓一樣想瘦腿的女孩趨之若鶩，她們中，有些在術后小腿圍度的縮小并不明顯，有些甚至變回了手術前的樣子，有些人的小腿形狀發(fā)生了一些怪異的改變。而她們共同面對的一個事實是——她們此生幾乎再與劇烈的運動無緣。

美腿的誘惑

“我的小腿和男人一樣粗壯！”“你才36，我的小腿有40厘米了！太丑了。”“夏天不敢穿裙子出門，好自卑。”

……

在一些社交平臺上，不少女生抱怨著自己腿粗。田欣也一樣，從青春期起，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腿有著明顯的兩塊突出的肌肉，像兩顆怪異的大葡萄。工作后，她更是很少穿高跟鞋，因為高跟鞋會讓這樣的凸起更加明顯。“我太羨慕那些又直又長的腿了?？梢运烈獯┒倘?rdquo;。田欣嘗試過注射肉毒素進行瘦腿，但效果都非常短暫。

直到有一天，一項號稱能“永久瘦腿”的小腿神經阻斷術吸引了田欣。在小紅書、新氧等平臺上，許多案例都生動地記錄了手術的過程、術后的變化，分享小腿變細的經歷。一些帖子封面就是手術前后小腿圍度的神奇對比——從36厘米變?yōu)?9厘米、37厘米術后縮小6厘米。

經濟觀察報注意到，在小腿神經阻斷術的禁令發(fā)布后，小紅書、新氧、好大夫等平臺上和“小腿神經阻斷術”相關的帖子、文章均顯示已刪除，小紅書還在相關搜索首頁打上了“操作有風險，如有需求請前往正規(guī)醫(yī)院就診”的提示。不過，“百度快照”功能仍然記錄下了“小腿神經阻斷術”在各大平臺曾經的熱度。一些女孩甚至將自己被挑斷5條神經的照片放上平臺，而在一些宣傳中，小腿神經阻斷術被冠以“美腿術”的名號，并號稱3天就能恢復。

但實際上，這些誘惑，許多時候都是裹上了糖衣的炮彈。

一名在微博上擁有10萬粉絲，并數(shù)次分享過小腿神經阻斷術變美案例的博主坦言，自己所發(fā)的照片并不全是自己親身經歷，都是“投稿”，真實性無法保證。

上海一家整形機構的顧問向經濟觀察報透露，一些社交平臺上所謂的美腿博主很多都是營銷號，通過發(fā)布大量的“成功”案例吸引顧客，為一些小機構引流，這些小的整形美容機構也非常依賴這樣的渠道獲客。

黑貓投訴平臺上，兩則關于小腿神經阻斷術的投訴提到了一家名為上海麗質醫(yī)療美容門診部的機構，將女生術后的圖片加工得“細直”后發(fā)到了一些社交平臺用以宣傳。

這樣的操作并不是個例。一名運動類博主“韓小四”發(fā)布視頻控訴，自己分享的一組運動效果圖被一家北京私立醫(yī)院盜用，搖身一變成了小腿神經阻斷手術的成功案例。

違規(guī)手術

直至發(fā)稿日，打開知乎、小紅書、B站、好大夫等網站，仍然能看到名為上海麗質醫(yī)療美容門診部院長盧九寧發(fā)布的大量有關小腿神經阻斷手術的科普文章和視頻。在一些平臺上，賬號名稱為“盧九寧”的賬號介紹，盧九寧院長為“全國神經阻斷瘦小腿研發(fā)專家”、“在上海首開顯微瘦小腿術（神經阻斷瘦小腿）”。

工商資料顯示，盧九寧為上海麗質醫(yī)療美容門診部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知乎賬號“盧九寧”在一篇文章中稱，神經阻斷術瘦小腿有“出血少、腫脹輕、創(chuàng)傷小、恢復快”等特點，不影響日常的生活，效果安全可靠。

盧九寧在另一則視頻中對這項手術的原理做出了解釋：阻斷腓腸肌的運動支，并不會影響到日常生活中對小腿功能的要求。小腿肌肉中，人站立、行走和跑步時，提腳跟的運動主要是比目魚肌完成的，而腓腸肌對比目魚肌主要是輔助作用。所以即使手術做完后幾十年，也不會影響正常走路。

但李芯反對這種觀點，她告訴經濟觀察報，比目魚肌和腓腸肌根本不存在誰輔助誰，兩者對運動和平衡都非常重要。把供應腓腸肌內、外側的神經剪掉，兩塊肌肉不受神經支配，就會發(fā)生廢用性的萎縮。從理論上來說能達到瘦腿的目的，但是可能會影響運動功能和感覺功能。因為神經不僅僅是支配肌肉，還向小腿傳遞很多營養(yǎng)因子，這些都無法傳遞了。

小紅書、新氧等許多平臺上都顯示曾有不少上海麗質醫(yī)療美容門診部操作的小腿神經阻斷術的“成功”案例。大眾點評上，甚至現(xiàn)在還留有兩條在該機構做小腿神經阻斷術的多圖分享和五星好評。

但黑貓投訴上，兩則關于小腿神經阻斷術的投訴均直指這家機構。一名投訴者稱，自己在該機構做了小腿神經阻斷術后近一年半的時間，腿不但沒瘦，還留下了兩個很大的疤痕，變得非常自卑。另一位女孩稱，自己做完手術后快4個月，仍然覺得小腿無力，“連2歲的寶寶都追不上”。

北京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于鯤告訴經濟觀察報，任何機構和行醫(yī)者開展《醫(yī)療美容項目分級管理目錄》之外的手術，都屬于違法的行為。“《目錄》中沒有這個項目，也就沒有合法來源，是不能開展的。”她表示，哪怕受害者簽訂了相關知情同意書，如果造成損害，患者也可以進行維權，“因為這項手術本身就是違規(guī)的，不會因為患者簽了一些免責的文書就不承擔相應責任，任何機構和個人想通過告知手術風險的方式來逃避責任的目的是達不到的”。

于鯤表示，對開展相關手術的機構和行醫(yī)者個人來說，開展超過診療范圍的手術會面臨行政處罰，造成重大傷害的還可能會被吊銷醫(yī)療機構執(zhí)業(yè)許可證，嚴重的話可能會構成刑事犯罪。

經濟觀察報在大眾點評網上與上海麗質醫(yī)療美容門診部的接待人員取得了聯(lián)系，對方表示，響應國家政策號召，現(xiàn)在已經不做小腿神經阻斷術了。

不過，于鯤認為，在7月30日衛(wèi)健委發(fā)布針對禁止小腿神經阻斷手術的通知前違規(guī)開展這項手術的個人和機構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通知只是為了提示手術是被明令禁止的，不代表沒發(fā)通知前這項手術就是被允許或被放寬的。

無法“一勞永逸”

田欣最終沒有去做這項手術，她意外地加入了一個“小腿神經阻斷術”的討論群，群里大多數(shù)是花錢做了這項手術的女孩，花費2萬到6萬元不等的費用，卻沒有等來想要的效果。一些人的小腿在一段時間后又恢復原樣了，而一些人的小腿甚至變得更粗了。

廣東藥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整形美容科副主任醫(yī)師陳元良表示，這是肌肉代償性導致的。腓腸肌萎縮了，比目魚肌會作為代償，從而使得比目魚肌發(fā)達，可能出現(xiàn)小腿內側肌肉明顯的情況。

而一部分人正常的生理功能受到了影響。田欣每天在群里都能聽到后悔的聲音，“我做這個手術10個月了，情況很不樂觀，每天都很煎熬”；嚴重的人甚至“失去知覺，走路一拐一瘸的，要依靠拐杖”；有人在群里說“我們也是好心，能勸一個算一個，能拉一把是一把”。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整形外科副主任醫(yī)師斯樓斌把這項切斷支配腓腸肌神經的手術，比作是武俠小說里的“自斷腳筋”，屬于自殘行為。“肌肉萎縮后導致肌無力，會使得手術者基本告別跑和跳”。“手術本身風險也高。”陳元良表示，術中一旦誤切，可能導致嚴重的并發(fā)癥，無法保護膝關節(jié)，在以后的生活中造成走不快、走路不便、容易累，甚至造成癱瘓，提前坐上輪椅等情況。

“更重要的是，這項手術是不可逆的，因為神經不可能再長回來。”在李芯看來，這是一項“毀滅性手術”。

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一位女士因2012年首次脛神經腓腸肌內側頭肌支切斷手術效果不明顯，在2015年第二次手術后，造成神經源性損傷，最終被鑒定為9級傷殘。

運動訓練博主“麥大濕”曾經幫助過一位女孩在阻斷小腿神經手術后進行步態(tài)重建。這位女孩在做完手術后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快走，并且出現(xiàn)了走路搖擺，走路不穩(wěn)的情況。“麥大濕”介紹，這位女孩本來也報名了改變走路姿勢的課程，但女孩覺得訓練瘦腿的方式太慢，就選擇了手術，期望可以快速瘦小腿。

“這也是很多人的想法。”田欣表示，瘦腿針效果是暫時的，運動方式則需要付出漫長的時間精力。這就使得小腿神經阻斷手術顯得異常誘人。“誰不想一勞永逸？”

但在李芯眼中，哪怕在能夠看起來“快速”變美的整形美容手術中，“一勞永逸”也非?？膳隆?ldquo;作為整形科的醫(yī)生我們普遍認為，有后悔藥吃的東西才是好的。”她表示，小腿神經阻斷術、斷骨增高術等都會造成神經和骨骼的不可逆。而前段時間駭人聽聞的顱頂增高術是將骨水泥灌入達到增高的效果，但是有問題了卻無法取出。

李芯介紹：“醫(yī)美的一個原則就是‘可逆’，如果我哪一天不想這樣了，我還是可以恢復這些功能的。放入身體的東西如果不能被完整地取出，或者不能被人體吸收，在醫(yī)學上它就不是一個很好的填充材料。”

她強調，一切建立在損傷正常功能、以犧牲健康為代價變美的手術都是有違醫(yī)學倫理的。“任何整形美容手術一定是將健康放在首位”。

在記錄幫助女孩恢復步態(tài)視頻的末尾，“麥大濕”也附了一句話：“人生很美好，希望你不要放棄一雙可以腳踏實地的腿。要用它走完漫長的人生。”

（應受訪者要求，方圓、田欣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