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 記者 田國寶 距離9月開學越來越近，在河北美術學院（下稱“河北美院”）讀大三的王悅沒有一點回歸校園的喜悅，反而擔憂起未來的學業(yè)。她在糾結，今年的學費該不該交，要不要把學校的實際情況告訴父母。

早在放暑假前，有關河北美院所有銀行賬戶被凍結的消息，已經(jīng)在學生中廣為流傳。王悅擔心，新學年繳納學費后，一旦學費被法院劃走，學校面臨停擺風險，她能否順利畢業(yè)。

河北美院是經(jīng)教育部批準設立的民辦全日制普通本科藝術類高校，2015年獲批學士學位授予權；2016年獲批碩士學位授予立項建設單位。2024年9月新生入學后，在校生將達到3.1萬人，教職工人數(shù)超過3000人。

王悅等學生的擔心并非空穴來風。河北美院向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確認，2024年5月以來，因卷入民間借貸，河北省新樂市人民法院已經(jīng)對河北美院下發(fā)多份執(zhí)行裁定書，經(jīng)過初步測算，執(zhí)行總金額預計在3.6億元左右。

“已經(jīng)是終審了”，河北美院副院長麻立峰告訴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由于涉及的訴訟和強制執(zhí)行較多，目前河北美院已經(jīng)對部分訴訟，向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下稱“河北高院”）提起申訴，河北高院也已經(jīng)受理。

強制執(zhí)行

河北美院由甄忠義創(chuàng)辦。2018年前后，甄忠義的女兒甄紫蒙作為借款人與曹曉紅簽訂《民間借貸合同》，甄忠義和河北美院進行了擔保。

2019年5月，甄紫蒙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被刑拘，石家莊市和新樂市兩地公安機關均立案偵查；2019年10月，甄紫蒙因集資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在這前后，新樂市公安機關撤銷刑案，涉及新樂市的出借人以民事起訴甄紫蒙、甄忠義和河北美院。

所以，曹曉紅作為出借人，在甄紫蒙不能履行償還貸款職責的情況下，法院要求甄忠義與河北美院代償。

2021年8月20日，石家莊市長安區(qū)法院作出民事判決，要求甄忠義向曹曉紅償還借款本金70.4萬元及產(chǎn)生的利息，河北美院承擔連帶賠償責任。河北美院不服判決，向石家莊中級人民法院（下稱“石家莊中院”）提起上訴。

2023年1月11日，石家莊中院二審對一審判決的部分內(nèi)容進行調(diào)整，要求河北美院對甄紫蒙不能清償款項（即70.4萬元）的二分之一部分承擔賠償責任。

2023年4月，曹曉紅申請對河北美院強制執(zhí)行，長安區(qū)法院作出執(zhí)行裁定，甄紫蒙因無財產(chǎn)可清償曹曉紅借款本息，所以將河北美院名下銀行存款71萬元劃撥至長安區(qū)法院執(zhí)行賬戶。

針對曹曉紅申請強制執(zhí)行，河北美院陸續(xù)向長安區(qū)法院提出異議，向石家莊中院申請復議，向河北高院提起申訴，但均被駁回。

曹曉紅案只是河北美院卷入民間借貸的冰山一角，今年以來，河北美院已經(jīng)陸續(xù)收到多份涉及民間借貸的強制執(zhí)行裁定書。

2024年5月至6月，以宋會英、甄平社為首的出借人多次向新樂市人民法院（下稱“新樂法院”）申請對河北美院、甄忠義、甄紫蒙、牛增明、河北祖德照明設備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祖德照明”）強制執(zhí)行。

牛增明為甄紫蒙的丈夫，兩人在石家莊經(jīng)營照明燈具，在石家莊市內(nèi)開設多家店鋪。在店鋪擴張過程中，夫妻二人開始涉足民間借貸。祖德照明為甄紫蒙旗下公司，為多起民間借貸提供擔保。

2024年5月和6月，新樂法院出具的多份強制執(zhí)行裁定書，要求從河北美院收取學生費賬戶累計扣劃金額達到1.1158億元。

早在2019年8月，新樂法院對河北美院進行訴前資產(chǎn)保全，累計查封了河北美院校區(qū)的4幅土地，凍結了包括黨建賬戶、學生補助賬戶在內(nèi)的全部銀行賬戶。此后，黨建賬戶和學生補助賬戶被解封，其他賬戶一直處于凍結狀態(tài)。

河北美院方面介紹，截至目前，河北美院各個賬戶被實際扣劃的現(xiàn)金超過5000萬元，他們最擔心的是，9月開學是新學年，隨著學生的學費進入河北美院賬戶，新樂法院可能還會繼續(xù)扣劃學費賬戶。

這也是王悅糾結是否交學費的主要原因。她說，如果學費被法院強制扣劃，學?？赡苊媾R停擺。麻立峰說，涉及河北美院的執(zhí)行金額較大，雖然會對學校日常運營產(chǎn)生較大影響，但不會導致學校關閉。

卷入民間借貸

河北美院卷入多起民間借貸案件的緣由還得從十年前說起。

根據(jù)甄紫蒙在法庭的陳述，2014年因在石家莊開辦燈具旗艦店需要上千萬資金，宋會英打電話給甄紫蒙說可以湊集300萬元到500萬元，但是需要甄忠義提供擔保。甄平社與甄忠義是同村的發(fā)小，宋會英與甄平社共同生活。

2014年8月19日，甄平社將200萬元轉入張麗賬戶，張麗為河北美院財務人員；張麗將200萬元通過POS機刷入河北美院賬戶；河北美院通過對公賬戶將200萬元轉入甄紫蒙的賬戶。

判決書顯示，該筆借款沒有借款合同，僅有一份《證明》，內(nèi)容為：今借甄平社現(xiàn)金200萬元，利息三分，時間為2014年8月19日至10月19日，落款為甄忠義，并沒有涉及河北美院。

對于這200萬元的借款，甄平社認為是河北美院借款。河北美院則認為實際借款人為甄紫蒙，甄忠義只是擔保人。對于資金經(jīng)由張麗、河北美院等相關方賬戶轉入甄紫蒙賬戶，河北美院稱，是應宋會英要求。

2015年1月5日，河北美院為借款人，宋會英、甄平社等人為出借人，簽訂一份《民間借貸合同》，借款金額300萬元至1000萬元，落款有河北美院公章和甄忠義的簽字。

1月5日，落款為河北美院財務人員的借條內(nèi)容顯示，今借現(xiàn)金300萬元，月利息三分，蓋有河北美院公章。但沒有標明出借人。當天，宋會英分別將100萬元、200萬元打入甄紫蒙的農(nóng)業(yè)銀行賬戶。

2015年6月6日，河北美院為借款人，宋會英、甄平社等人為出借人，再次簽訂一份民間借貸合同，借款金額250萬元，祖德照明、甄紫蒙和甄忠義為擔保人。借款人落款為甄紫蒙及河北美院合同專用章。

2015年6月6日開具的借條顯示，今借到甄平社、宋會英現(xiàn)金250萬元，借款人為甄紫蒙，蓋有河北美院和祖德照明的公章，甄忠義在借條下方簽字。

當天，宋會英和甄平社通過河北美院POS機刷卡175萬元，剩余75萬元轉入祖德照明財務人員的賬戶。6月8日，河北美院將175萬元轉給甄紫蒙。

2015年7月3日，河北美院為借款人，宋會英、甄平社等人為出借人，簽訂第三份民間借貸合同，約定借款金額550萬元，落款為甄忠義和河北美院的公章。同樣，借條顯示的借款人為甄紫蒙。

甄紫蒙的筆錄顯示，2014年8月到2019年5月期間，類似的民間借貸合同簽訂了40多份，涉及十幾名債權人，相關借款合同均由宋會英和甄平社出面辦理，甄紫蒙與其他債權人沒有見過面。

根據(jù)新樂市公安局委托中興財光華會計事務所審計，甄平社和宋會英累計借給甄紫蒙7800萬元，甄紫蒙累計償還5741萬元；涉及其他債權人的借款累計為1.62億元，甄紫蒙累計償還1.33億元。

河北美院方面提供的資料顯示，2014年至2019年5月期間，甄紫蒙系列民間借貸涉及河北美院的本金金額共計1.2億元，加上2019年以來產(chǎn)生的利息，經(jīng)過學校初步測算，總涉案資金在3.6億元左右。

針對甄紫蒙民間借貸案件及河北美院在其中的作用等相關問題，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多次致電宋會英和甄平社，對方均未接聽電話；短信發(fā)送采訪請求也未獲回應。

借款主體爭議

該系列案件最大的爭議是借款人主體到底是河北美院還是甄紫蒙。

宋會英和甄平社作為出借人的民間借貸合同中，借款人均為河北美院；不同的是，2018年3月之前的合同落款處均有河北美院公章；2018年3月后的合同，僅有甄忠義的個人簽字，河北美院的公章不再出現(xiàn)。

河北美院、甄忠義和甄紫蒙在庭審中稱，所有民間借貸合同的實際借款人均為甄紫蒙，甄忠義為擔保人。每次續(xù)簽合同，先由甄忠義簽字，再由甄紫蒙簽字，然后甄紫蒙帶著合同到河北美院私自蓋章。

甄紫蒙自稱還私刻了河北美院的公章，經(jīng)過司法部門鑒定，甄紫蒙的民間借貸合同中的河北美院公章，有部分被鑒定為假章。

麻立峰告訴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甄紫蒙的相關民間借貸合同，河北美院和甄紫蒙均沒有原件，庭審時才看到原件，2015年6月，甄忠義曾打電話向宋會英索要借款合同原件，但宋會英并未提供，甄紫蒙手中僅有部分合同的復印件。

麻立峰說，甄忠義一直以為簽字是為甄紫蒙進行擔保，2019年才發(fā)現(xiàn)河北美院被卷入。所有民間借貸資金實際使用人均為甄紫蒙。雖然部分借款在學校賬戶過賬，但學校沒有使用資金。

但宋會英和甄平社則認為，借款人自始至終都是河北美院，合同借款人為河北美院，部分合同落款蓋有河北美院公章，甄忠義作為法人代表簽字，部分資金打給河北美院或河北美院的財務負責人，這些均能證明借款人均為河北美院。

對于大部分借款資金直接打給甄紫蒙，以及還款和付息均由甄紫蒙各個銀行賬戶支付，宋會英和甄平社認為，資金進出甄紫蒙個人賬戶，只能說明資金實際使用人為甄紫蒙，但并不代表借款人為甄紫蒙。

更大的爭議是涉及甄平社弟弟甄肖拴的民間借貸合同。2015年1月和2016年9月簽訂的兩份民間借款合同中，借款人均為甄紫蒙，甄忠義為擔保人。兩個合同共涉及金額400萬元。

但從2018年開始，涉及甄肖拴的民間借貸合同中，借款人變?yōu)楹颖泵涝海蚝颖泵涝?、甄忠義、甄紫蒙為共同借款人。這些合同落款有甄忠義和甄紫蒙的簽字，但沒有河北美院的公章。

對借貸主體爭議，法院最終支持了甄平社和宋會英等出借方。

新樂法院認為，部分合同雖然沒有加蓋河北美院印章，但甄忠義作為河北美院的法人代表簽字。河北美院和甄忠義稱對借款合同內(nèi)容及借款不知情，但甄忠義作為河北美院法人代表，在簽訂合同時具有慎重審閱義務，其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應當明知。在新樂轄區(qū)內(nèi)公眾地認為甄忠義就是河北美院的代表，故甄忠義在合同落款處簽字就代表河北美院。原告也有理由相信案涉《民間借貸合同》的借款人系甄忠義代表了河北美院所借。

在二審中，河北美院申請法院調(diào)取甄紫蒙與宋會英、甄平社等出借人之間的微信聊天記錄、短信記錄，以證明真正借款人為甄紫蒙而非河北美院。石家莊中院認為，甄紫蒙手機屬于私人物品，沒有證據(jù)證明被公安機關收繳或留存，故申請調(diào)取的理由不足，法院不予支持。

今年3月，河北美院卷入系列民間借貸案件二審中，石家莊中院均維持了原判。

反思

早在1986年，甄忠義就創(chuàng)辦了河北美院的前身燕趙中等美術學校；2002年5月，經(jīng)河北省政府批準，國家教育部備案，燕趙中等美術學校更名為石家莊東方美術學院，學校由中專升級為大專。

2011年是河北美院發(fā)展史上最關鍵的一年。這一年，經(jīng)教育部批準，石家莊東方美術學院升格為全日制普通本科院校，并更名為河北美術學院。目前河北美院有6個二級學院、39個本科專業(yè)，專職教師2200人。

河北美院一位人士告訴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學校之所以卷入民間借貸，與過去學校管理上的漏洞不無關系。比如，甄紫蒙雖為甄忠義的女兒，但沒有在河北美院任職，卻能利用與甄忠義的父女關系多次違規(guī)使用公章。

該人士稱，甄紫蒙為甄忠義與前妻所生，從小就離開甄忠義，所以甄忠義一直覺得對女兒有虧欠。為甄紫蒙的民間借貸進行擔保，也是出于彌補虧欠，“借款人是親女兒，出借人是同村發(fā)小，每次續(xù)簽合同也不看，直接就簽字了”。河北美院管理公章的辦公室在甄忠義辦公室對面。每次甄紫蒙前來蓋章，總是先到甄忠義辦公室待一會兒，然后從甄忠義辦公室出來再到蓋章辦公室，對公章管理人員聲稱是甄忠義讓她在文件上蓋章。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河北美院公章管理人員沒有嚴格審核蓋章文件的內(nèi)容，直接將公章交給甄紫蒙，甄紫蒙在民間借貸合同上蓋上河北美院的公章。

河北美院方面介紹，有時候，甄紫蒙前來蓋章，管理公章的工作人員不在辦公室，她自己從抽屜取出公章偷蓋。

河北美院提供的一份甄忠義和甄紫蒙2019年6月的通話錄音顯示，彼時，甄忠義剛剛知道借款人為河北美院，所以在電話中責問甄紫蒙為什么他個人擔保變成河北美院的借款，為什么簽字時不告訴他實話。

甄紫蒙在電話中哭訴，她多次讓甄忠義幫助找一些利息較低的資金來源，但甄忠義沒有幫助她，不得已才涉足民間借貸。甄紫蒙說，雖然她背著甄忠義以河北美院借款，但只要把借款還上了，學校就不會出問題，她沒想到會給學校惹這么大麻煩。

甄紫蒙利用甄忠義女兒的身份，多次使用河北美院公章用于民間借貸，最終將河北美院卷入巨額民間借貸。2019年，甄紫蒙民間借貸案發(fā)時，河北美院的所有賬戶被凍結，拖欠教職工工資長達10個月，一度面臨倒閉。

“現(xiàn)在使用公章，必須由法務部門審核蓋章的內(nèi)容，審核通過后簽字確認才能給蓋章。”麻立峰稱，2017年11月啟動新公章后，河北美院對公章管理逐步規(guī)范，所以后來的民間借貸合同中均沒有河北美院公章。

上述河北美院人士說，在該案件中，雖然學校覺得很冤枉，但學校應該反思，正是因為自身存在管理漏洞，才造成今天損失，“如果學費被劃走了，如何給學生和家長交代，這個責任沒有人能承擔得起”。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王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