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香的精神慰藉(下)——咖啡:為啟蒙運動提神

李冬君2024-06-11 15:06

李冬君/文 咖啡通往街頭

馬奈放下男人的宏大話題,畫“咖啡館音樂會”以及“在咖啡館中讀書的女人”,定位了女性與咖啡的審美關系,精致而細膩,令咖啡之苦,如沉魚落雁,使人嫣然折服于杯底。

凱爾希納畫“喝咖啡的女人”,暗示了咖啡館為女性提供公共空間的時代意義,如今這一老話題仍然年輕,你說呢?

野獸派的馬蒂斯,稍微抖了抖他的藝術機靈,就把咖啡的話題轉移到“摩洛哥的咖啡館”上,畫風天真樸拙,色塊單純簡潔,卻有一股療愈的回天之力,將咖啡拉回自我的本色,單純、平靜、放松、快樂,人與咖啡共氤氳,共享精神性“閑暇”。

什么是“精神性閑暇”?且回首端詳古希臘。“閑暇”之于古希臘,是“學校”,比它更早的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并不缺少物質享受,感官方面也時尚風流,但它們卻不曾有過“閑暇”。“閑暇”是一種自由人的狀態(tài),是自由人的身份標志,是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的人,他們不受資本、權力、主義、教條的支配。

“閑暇”的精神性,表明“閑暇”是一種精神生活,而“學校”則是過精神生活的場所,是古希臘人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同時也是他們的生存空間和思想空間。因此,“學校”無處不在,在廣場、在劇場、在會場和體育場。古希臘人有了“閑暇”就到“學校”去,他們在“學校”里“求知”,還在“學校”里“娛樂”。他們從“閑暇”中收獲了兩個文明成果,一個來自理性化的“知識”體系,一個出自心靈的“娛樂”方式,兩朵花兒異趣而有趣。

還是忘了犬儒學派吧,可是一談到“閑暇”“廣場”和“學校”,我們還是忘不了那位偉大的“自由的野狗”——第歐根尼,忘不了他在人類思想史上投下的那個巨大的驚嘆號!

二千年前,青春王者亞歷山大大帝在科林斯城街頭的廣場上,邂逅了行乞者第歐根尼。他正躺平在破木桶里,就像躺平在天地間人類初生時的產(chǎn)房,不但曬著免費的太陽,而且無視這位希臘化世界之王。王者自報家門:“我是亞歷山大。”他躺言:“野狗第歐根尼。”大帝問:“我能為先生效勞嗎?”野狗依然躺著:“不要擋住我的陽光。”大帝又問:“難道你不怕我嗎?”反問道:“你是什么東西?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大帝說:“當然是好東西。”野狗懶懶道:“有誰會害怕好東西呢?”大帝嘆:“我若非亞歷山大,即為第歐根尼。”

就這樣,這位犬儒派大哲與亞歷山大東一句、西一句抖著自由的機靈,惹得大帝一時涌起做“野狗”的沖動。

如果當代憤青的梵高遇到快樂的野狗第歐根尼,我們試想一下,那會發(fā)生什么情景呢?他會將流落街頭的第歐根尼,帶到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館嗎?當然會!坐下后,在桌子上,擺放兩只咖啡杯。這時,會有人來給他們滿上兩杯咖啡嗎?當然有!

如果他們能到中國來,那就更好啦!他們來到哪一家,就會給哪一家?guī)硇疫\。沒有人像亞歷山大那樣問“你需要幫忙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別擔心,一切都會安排好。

更為有趣的是,會有文化中國的公民們,從天南地北、四面八方聞訊而來,來干什么?來聆聽,聆聽他們對話。

他們一邊品味著歐洲啟蒙運動中就已流行的那款飲料,一邊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提神,從一個人的文藝復興,到每一個人的文藝復興,一個都不能少——從文化個體性到文化人類性!

然后,游歷文化的江山,讓另一個問題涌上了心頭:是像李白那樣走讀江山,還是像第歐根尼那樣流落街頭?此二人者,各盡其妙,一個“天子呼來不上船”,一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梵高提議,還是去喝一杯吧!于是,步入林下咖啡書屋。云繞林間,花滿山川。喝一杯,“上下與天地同流”,這還是頭一回,在文化的江山里,體驗了古希臘人的“精神性的閑暇”。

他拿起畫筆,支起畫架,大雄峰上,重啟“夜晚的咖啡館”,高天流云下,星漢燦爛中,李白與第歐根尼同框了。

酒酣而不醉,就因為有此咖啡一杯,李白也就不用隨波逐流,逐月而去,而第歐根尼也可以一邊曬太陽,一邊喝咖啡,雖然歷史不能回頭,但我們?nèi)匀幌M幸环N文化將他們?nèi)诤稀?/p>

當歷史上兩顆高級的靈魂再次發(fā)生碰撞時,必將激蕩飛濺人類的精神之光,呼喚出人類思想的極光品質,照耀歷史的地平線,噴涌著令人類每每回顧時都會讓靈魂淚目的歷史高潮。那高潮,猶如梵高畫筆下“燃燒的星空”化為“吾心的宇宙”,被一縷靈魂習習的苦香之旅穿透,能助詩仙走讀江山、乞哲流落街頭。

咖啡的閑暇底氣

當咖啡傳入歐洲,古希臘人那一粒“精神性的閑暇”的廣場種子,便被植入咖啡館里。閑暇意味著學校,也可以是咖啡館??Х壤?,有精神的可卡因、思想的興奮劑、靈感的觸手。以閑暇入咖啡,以咖啡館為學校,將古希臘人外向性的廣場內(nèi)化到咖啡館里,于是,一枚咖啡小屋,化為靈魂地標——“一便士大學”。

有人常說,城市不是安頓自己的居處,而是人欲競爭的職場,但城市有咖啡館,人欲橫流處,就有了一個歇腳的地方,萬丈紅塵中,就有了一個寧靜致遠可達“詩與遠方”的驛站。

若要安頓自我,不妨去咖啡館坐坐,手擎一杯咖啡猶如與一位沉默的牧師相對,不,它比牧師還懂精神的鄉(xiāng)愁,它治愈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深處的淤積,而且是信仰級別的清污。

日本畫家山村豐成所畫“上海的咖啡館舞者”,也是一座閑暇的學校。

人們在咖啡館里,學習西化的一切。

咖啡進入中國,隨歐風西雨而來,它雖非“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科目,但一杯有靈魂的咖啡,絕不會干旱。它會下雨,將西雨落在東土。每一滴雨,都是一顆咖啡豆,落地生根,在人類性的土壤里,它搖曳生姿,點燃了清茶的心靈,攜手灼燙每一個即將墮毀的冰冷。

任何時候,咖啡都是能點燃他人情緒的飲料。

自有咖啡以來,咖啡就成了海派文化的標志,不管出現(xiàn)什么風波,無論怎樣窮迫,咖啡館在上海灘從未逃離過。

有一杯咖啡做底氣,畫家筆下的上海咖啡館的記憶,便不再發(fā)黃,懷舊的底調,也十分的時尚鮮艷,似乎隱喻了西學仍然是我們今天非常新鮮的課題,一如咖啡時尚鮮艷的氣質。

時尚鮮艷,表達為三種情緒:咖啡自身帶來的品物情緒,咖啡隱喻延展的異域情緒,還有大城市名利場以及浮世繪式的西洋市井情緒。如此種種,皆沉淀為大上海的固有腔調。一百年過去了,如今咖啡天賦異稟的苦香氣,已非異國情調所能解讀,它已斐然于中國的大街小巷,與茶一樣溫暖人間,無論市場上推出千百款飲品,咖啡與茶總能以人類靈魂的“小棉襖”勝出。

我們對于咖啡的興趣,已然習慣于撲鼻而來的苦香裊裊,多半人是為了疏解人生之惑、世俗之憂,還有少半人盎然于神秘甘美的繚繞,以安享其內(nèi)在超越的精神通透,更小一眾人則在遭遇困境時,因其獨嗅含苦的芬芳,而以苦澀的美感偶然幸遇命運之契,豁然重啟如咖啡般的命運經(jīng)歷,為自己再造一個苦香氤氳的人生,以體驗創(chuàng)世,獲得一個被高壓萃取后擁有質感的苦香人格。

若更有幸者,記憶深處被這份苦香喚醒了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摶土造人的創(chuàng)世之崇高感以點綴新生的旅程,再造一個回歸初始的自我,也不是不可能。在一個醉態(tài)的時間里,被一杯咖啡煥然為一中西合璧、古今合璧的彬彬“璧人”。

這當然是對一粒咖啡豆的“詩與遠方”的解讀。人類歷史無比精彩,當我們喝著咖啡時,就難免將那一粒粒咖啡納入到歷史中來,不經(jīng)意地賦予其無限可能的歷史性的時間和空間。然后,終歸還要面對自己,便從光昌流麗令人流連忘返的人文場景中,如孟子所言,“收放心”了。于是,帶著自愈的心情,各奔東西。

泡咖,是調試情緒的藝術,講究如何把情緒調理到完美在線。那么,咖啡有內(nèi)涵嗎?當我們拿起一杯咖啡,邊嗅邊品時,愉悅之余,都會發(fā)出這一讓常識頓感困擾的問,問向靈魂。

品咖時,我們有一種感覺,咖啡似乎能觸及人的靈魂。但靈魂是什么?不知道!我們只曉得它是人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決定了人之所以為人。想要了解它,就得提問題,讓問題帶你接近靈魂,而咖啡則是問題的催化劑,喝著喝著,問題就來了。

喝著咖啡,享受“精神性的閑暇”的人,能抵擋慣于庸常的眼神兒,因為,他能“反求諸己”,活在自己的內(nèi)涵里。

不要說是植物,這世界所有物種之屬,唯有人才是有內(nèi)涵的生物。內(nèi)涵,指人的內(nèi)在涵養(yǎng),是人的精神生活指數(shù)。

有內(nèi)涵的人,都是要過精神生活的,而精神生活的動力,來自人的內(nèi)需。“吾心即是宇宙”,這是多大的內(nèi)涵,有多大的內(nèi)需?所以,喝咖啡,也要“反求諸己”,喝出“吾心”來。

當“吾心”覺醒時,自然就贏得了一份人格豐美的闊氣——“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

咖啡的吾心內(nèi)涵

張載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其所謂“立心”,立的什么“心”?當然是“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其所謂“立命”,立的什么“命”?還是“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

或問:這么大的問題,一杯小小的咖啡,它能擔待得起嗎?擔待不是咖啡的事,咖啡的作用,是有助于提出問題。

在咖啡上“反求諸己”是一種形而上學的精神操練,必須喝出人生哲學的味道,才能追隨先賢去過一種精神生活。

而咖啡之內(nèi)涵,亦因其與人的“精神性的閑暇”有關,故其特有的物質屬性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物質變精神。

它本身雖非內(nèi)涵,但其特殊的物質屬性——苦香,卻能于宇宙某一瞬間,突然激發(fā)某人的靈感,調動其生命潛力,將有顏色的情緒和有聲音的思考——這些具有內(nèi)涵質地的生命情調,無保留地與其苦香共氤氳,恍若苦到了底才始聞真香的換命知己。

就這樣,知己互為天堂。這時,一種詩的韻味,便油然而起,傾訴衷腸:?。∧潜荒忝蛉肟谇坏目嘞?,在自己的虛無中,掩埋了你的嘆息,以孤獨的豐碩,融入你的虛無,消解了你在無人傾談的淪落中懷擁的自卑、自大、怨恨、嫉妒的小情緒,與你沉默式的暢談人間不能傾訴的冥想,以彌補無可慰籍的倉皇。

當我們確定了一個人與一杯咖啡的“精神性的閑暇”關系,“閑暇”就來約會了。“閑暇”是一種“精神性”的開放狀態(tài),當有人為你而“閑暇”時,那便是毫無設防,你應當與之赤誠相見,讓精神的內(nèi)涵,不但表現(xiàn)為氣味相投,還開顯出肝膽相照,做自己的事情,欣然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用你的美好來使我完美。

咖啡最具魅力的成分,即咖啡因與咖啡焦油。

咖啡因是興奮劑,它能改善體力和心智的能力,而且?guī)缀醪粫懈弊饔谩?Х冉褂蛣t為咖啡提供了風味與香氣。

我們不得不承認,苦是有缺憾的滋味,缺憾是不完美。南宋人在殘山剩水中懂得了缺憾的真諦——不完美之美。

南宋人深陷無常之感,他們躲進無常里審美缺憾,在不完美的間隙里獨自寥落,其抒懷也,只在一角半邊里,豈不太吝嗇?他們那么有分寸、有節(jié)制地揮灑,成其自我的一個小角落??Х瑞^之于城市亦如此,帶著城市文明的缺憾,成其苦香的一角。

不過,真山真水,的確并非皆是完美,自然的美多半是殘缺的美,真實的人與大自然一樣的不完美。日本人稱這種不完美主義為“傾”,并將它膜拜為本國的不對稱美學范式,珍惜身邊的實景,珍惜有時間感的、可供掌控、近在眼前的有缺憾的實物。

缺憾,是人的天性,有如胎記。人之率性而為,從來都有缺憾。完美,是人定義的某種理想狀態(tài),在缺憾中追求完美,這副德性,差點兒誤導了我們對咖啡之苦的審美與熱愛。

我們習慣漫無目的的受苦,接受那種被教育的受苦,迷失于痛苦的自虐,妄想成就完美。幸好有兩千年的清茶之苦澀墊底,在歷史深層孕育了苦澀的美感,才會擁有這份對咖啡之苦的清歡。自我意識被回甘與苦香喚醒,在苦與香中,選擇不在以他者的價值為己鑒帶來的痛苦,通往審美領域,而非占領價值領域。

咖啡與清茶之苦,雖然“縱浪大化中”,卻令人親近,因為,對于苦和缺憾,人們不用歌頌,也無法歌頌,只要傾訴。

嗨!自溺于怎樣的靈性,能引起我們對咖啡之苦的種種思考?那種棕色與黑色的交融,萃取的熱戀,掩飾了濃郁之苦的精神性內(nèi)涵。當其一口入魂時,它更像一首詩,因了我的苦嘆,浮沫下,那沉穩(wěn)的黑金意志,慢慢舒展?jié)庀恪?/p>

我在唐詩里追逐你的味道,是有的,人生的苦味。我在宋詞里追逐你的味道,也還是有的,有自我意識的人,都會意識到這份苦況的意味。在各自品嘗之后,或有特立獨行,但所有的特立獨行,都要付出自由的代價。自由必須有代價,那代價,就是你疏離了群體意識。群體意識是依賴心,是在既定軌道上漫步。

這世界,還有正義嗎?其實,正義早已不在由宏大敘事主導的意識圈里“反復”,而止于每個小事小物的個體性里。對于世界而言,我是一粒浮世之塵,對于自己而言,我是我的主角,我是我的歷史舞臺。

悲觀之約,靜待苦香,清咖一杯,提供“等待”和“希望”。然而哪一種未來是我們力所能及的未來?人類總有操控未來的野心。探囊未來,不僅僅在透支子孫的想象,更有竊取未來之嫌。還是把未來留給未來,把未來留給子孫后代。那么,當下呢?也不必在終極家園里蒔弄信仰之花、概念之草,何妨如張潮所言,“若無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若以清咖一杯,對“花月美人”,如此人生也不算“非分之想”吧?

關于咖啡發(fā)展的世界史,我們可以多種方式輕易獲得,但關于咖啡的心靈史,就有必要與《尚·咖啡的世界史》相處一陣子。本書中,有作者對咖啡許以“幸福”的承諾:“咖啡不僅僅是一種飲料,世間男女飲用咖啡,是因為咖啡能增加幸福感——它的療愈效果主要來自其獨特的風味和香氣。”因此,他要“向世界最非凡的飲料致敬”!但作者總不能在六十多萬字里一遍遍喊口號。

(作者近著《走進宋畫——10至13世紀的中國文藝復興》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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