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廢風(fēng)雅——汪曾祺的四方食事

郭娟2024-05-13 12:48

郭娟/文 他的《旅食與文化》題記,寫于1997年2月20日,最后一句是:“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那年的5月16日,汪先生故去。——真可謂,興致勃勃地活到生命終點(diǎn)。

汪曾祺先生會吃、愛做菜,是出了名的。

做菜是他的三大業(yè)余愛好之一(另兩個是寫字和畫畫)。他愛逛菜市場,選食材,然后回家洗、切、做,全套活計(jì):他視作“一種輕量的運(yùn)動”。對成天伏案的人而言,換個姿勢,挺好。他的女兒汪朝回憶父親,腦海里浮現(xiàn)的景象是:寫作間歇,父親起身活動一下,還不忘給晾曬在陽臺上的小咸魚翻個身。

汪先生是家里的主廚,直到1995年左右精力不濟(jì),才“退出烹壇”——這是汪夫人的妙語。夫人施松卿是他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學(xué)理科后轉(zhuǎn)外文系,從照片上看,瘦弱娉婷、有林黛玉之態(tài),但其實(shí)愛騎馬、作風(fēng)爽利不俗:汪先生畢業(yè)后困在昆明黃土坡中學(xué)當(dāng)教員,欠薪,甚至斷炊,采野菜——灰菜、野莧菜、掃帚苗都吃過,可謂潦倒,但這對年輕戀人卻嘻嘻哈哈,名之曰“采薇”;汪先生到北京在午門當(dāng)臨時工,仰看滿天星斗,感嘆“全世界都是涼的,就我這里一點(diǎn)是熱的”,施松卿已妥妥地入職北大、后轉(zhuǎn)新華社了;汪先生補(bǔ)劃“右派”,下放張家口勞動改造,夫人等他歸來……后來子女們長大了,曾笑問母親看上“老頭兒”什么了,答曰:有才華。士為知己者——做飯!而況汪先生一輩子都是住夫人單位分的房子,能不做飯乎?

兒子汪朗記得小時候,父親風(fēng)塵仆仆地從張家口回北京探親,帶回一柄碩大的曬干了的蘑菇,父親用它做了一鍋湯,滿室飄香,味道比雞湯還要鮮。至于父親那時當(dāng)“右派”的滋味,要等到20多年后看了父親的文章,才有所體會。不過,隨遇而安的汪曾祺倒是更愿意記住那些有趣的經(jīng)歷,葡萄的十二月令、莜面卷的粗糲與甘甜、口蘑的肥厚鮮香……他在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畫馬鈴薯圖譜,根、莖、葉、花,畫過之后,扔爐子里烤了吃。他在文章中炫耀,他是全中國吃過馬鈴薯品種最多的人。晚年他還念念不忘一種紫皮黃瓤馬鈴薯,吃起來像栗子一樣沙面甘甜,遺憾為什么后來沒見廣泛種植呢?

1980年代,甚至1990年代初期,上飯店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比較經(jīng)常,更無“外賣”可點(diǎn)餐,食材囿于時地也欠豐富,美食全憑家里“掌勺的”。汪府的家常菜,特色在于“有一點(diǎn)新意”。汪先生做菜如寫文章,靈感飛動。他用故鄉(xiāng)高郵拌枸杞頭、拌薺菜的方法,涼拌北京菠菜,熏干代香干切細(xì)丁,加蝦米、蒜末、姜末一起,在盤中摶成寶塔狀,上桌后淋麻醬油醋,推倒拌勻,鮮爽有回味,深受好評。這道菜,成為家里接待不速之客的應(yīng)急保留節(jié)目。他發(fā)明的塞肉回鍋油條,是將吃剩的油條切成寸段,塞入調(diào)好的肉餡,注意,肉餡中要加點(diǎn)榨菜或醬瓜碎末,油半開入鍋炸,入口“嚼之酥脆,真可聲動十里”。汪先生甚是得意,不僅寫信告訴好友朱德熙,而且不止一次寫入文章。

語言學(xué)家朱德熙是汪先生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一生的知己。朱德熙曾賣掉一本字典,請汪曾祺下館子飽餐一頓。下雨了,走不了,倆人一直坐到午后,看架上的木香花,那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花和飽脹的花骨朵……40年后,汪曾祺寫了一首舊體詩,懷念昆明的雨和雨中的那個午后:“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后來,已是著名作家的汪曾祺經(jīng)常出去采風(fēng)、參加筆會。一次,他從外地帶回鮮蘑,下了火車,先奔朱家送一份,囑咐朱夫人趁著新鮮快做快吃。汪先生對美食的熱情與雅意,盡在其中。

汪曾祺會做菜的名聲,引來不少食客。他文中有記:“【中國】臺灣女作家陳怡真(我在美國認(rèn)識她),到北京來,指名要我給她做一回飯。”其中一道干貝燒小蘿卜,用的是正當(dāng)時令、十足水嫩的楊花蘿卜,自己吃了都驚詫:味道鮮甜如此!還有一道炒云南干巴菌,太美味,吃剩的一點(diǎn),陳怡真打包帶回賓館了。還有一次,美籍華人女作家聶華苓和丈夫安格爾來北京,作協(xié)宴請幾次后,提議讓汪先生在家里設(shè)宴,以為別致——果然,汪先生以淮揚(yáng)菜中的一道煮干絲,讓聶華苓吃得非常愜意,連最后剩的一點(diǎn)湯都端起碗來喝掉了……

為編《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召開編輯工作會議,請來的學(xué)者專家中,好幾位都吃過汪先生做的飯菜,沒吃過的人只有羨慕、饞、想,但大家都表示:一定要把汪先生的全集編好。

1990年代,汪先生曾邀集作家們寫美食文章,編成“知味集”。那篇“征稿小啟”,他寫得駢四儷六、眉飛色舞:

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八大菜系、四方小吃、生猛海鮮、新摘園蔬,即酸豆汁、臭千張,皆可一談?;蛐∈信膈r,欣逢多年之故友;佛院燒筍,偶得半日之清閑。親切婉轉(zhuǎn),意不在吃,而與吃相關(guān)者,何妨一記?作家中不乏烹調(diào)高手,卷袖入廚,嗟咄立辦,顏色饒有畫意,滋味別出酸咸,黃州豬肉、宋嫂魚羹,不能望其項(xiàng)背。凡有獨(dú)得之秘者,倘能公諸于世,傳之久遠(yuǎn),是所望也。道路阻隔,無由面請,謹(jǐn)奉牘以聞,此啟。

當(dāng)美食遇到“知味”而又能寫之人,會發(fā)生什么?當(dāng)然是一篇篇精彩的美食文章——那是讀了會饞、會餓,讓厭食者起而干飯、減肥者辟谷破防的呀。咸鴨蛋,算不得怎樣高端的食物,經(jīng)汪先生寫過,即成其故鄉(xiāng)高郵的美食名片?!抖宋绲镍喌啊分校且痪?ldquo;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引誘人趕緊去找一枚咸鴨蛋吃吃。

寫普通食材,相比河豚之類,其實(shí)要難寫得多,但如果寫得好,也格外令人信服、贊嘆,皆因人人吃過,可以驗(yàn)證。咸鴨蛋,誰沒吃過呢?炒雞蛋,誰不會呢?但汪曾祺敢寫——

昆明的炒雞蛋特泡。一顛翻面,兩顛出鍋,動鍋不動鏟。趁熱上桌,鮮亮噴香,逗人食欲。

番茄炒蛋:番茄炒至斷生,仍有清香,不疲軟,雞蛋成大塊,不發(fā)死。番茄與雞蛋相雜,顏色仍分明,不像北方的西紅柿炒雞蛋,炒得“一塌糊涂”。

最見功夫的是雪花蛋:

以雞蛋清、溫豬油于小火上,不住地?cái)嚢?,豬油與蛋清相入,油蛋交融。嫩如魚腦,潔白而有亮光。入口既已到喉,齒舌都來不及辨別是何滋味,真是一絕。

把一只蛋寫得跟八戒吃人參果似的,令人向往??戳诉@樣的文章,而家里也有這尋常的材料,會生出進(jìn)廚房、小試一下的沖動,嘗嘗“入口既已到喉”的爽滑、辨一辨雪花蛋到底是啥滋味。

知味不易,說味就更難。汪曾祺知味而善寫。不論是故鄉(xiāng)的野菜,還是昆明的菌子、內(nèi)蒙古的手把肉、北京的大白菜……四方食事,五味雜陳,食豆飲水,魚我所欲,食肉者不鄙,吃得自由,寫得歡暢。不常讀書的人,也看過、聽說過他的美食妙文。

作家汪曾祺在廣大讀者中名氣那么大,與他“美食家”的名聲大有關(guān)系。

食色性也,人生大事,自然是作家筆下常寫常新的永恒主題。男女情事風(fēng)花雪月、愛恨綿長,美食也常常勾人念想,“不思量,自難忘”,“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呀。即便“文革”時期的樣板戲里面“高大全”式的主要人物不可有私欲,也不談戀愛,但還是要吃飯的?!渡臣忆骸分?,新四軍英雄人物郭建光和同志們隱蔽在蘆葦蕩里養(yǎng)傷,被沙奶奶等鄉(xiāng)親們悉心照料,“一日三餐有魚蝦”,以致“同志們說,似這樣長期來住下,只怕是,心也寬,體也胖,路也走不動,山也不能夠爬,怎能上戰(zhàn)場把敵殺!”這段唱詞,寫得詼諧俏皮。生活的煙火氣、平常態(tài),在那非常時期,非常難得。汪曾祺作為這部劇的主要編劇,于此有貢獻(xiàn),雖戴著鐐銬跳舞,卻從吃上搖曳生姿了。

美食文章,寫得最多最好的,一定是我們中國作家。中華美食博大精深,中國人愛吃、會吃,在“吃”上下的功夫可真是太大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遵孔夫子之言,給灶王爺投喂灶糖,自命“吃貨”而沾沾自喜……吃吃復(fù)吃吃,吃出文化、藝術(shù)來。

當(dāng)汪曾祺寫美食文章時,他說的是什么?

他寫內(nèi)蒙古的羊不膻,因?yàn)槌粤瞬菰系囊笆[,生前已經(jīng)自己把膻味解了。寫野菜,講到用馬齒莧喂畫眉,可清火。他寫牛舌之舌,諧音容易聯(lián)想到“蝕”,所以無錫人叫“賺頭”,廣東人叫“牛利”,而云南人叫“撩青”最為形象,牛舌頭的作用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里送嗎?——幽默、有趣、廣見聞。他還提到桃花鹽——如今號稱“中國非遺桃花鹽”,是“青藏高原上的奢侈品”,唐宋時人就有記載:“色如桃花,隨月盈縮”,汪先生雖未詳說,但20多年前就寫入文章,真是美食博聞?wù)摺?/p>

他寫河豚,寫到他就讀的南菁中學(xué)生物實(shí)驗(yàn)室里搜集了各種河豚;他寫幾個同學(xué)坐在教室后面,偷偷分食一位圓臉如氫氣球的廣東女生的叉燒肉,一邊聽陳岱孫先生講“邊際效用”;他寫小時候每逢下雪天,家里總要做咸菜茨菰湯,他頗不喜食,老了卻想起來,作文結(jié)尾寫道:“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滿滿是回憶,滿滿是懷念。

他回憶沈從文先生不耽美食、一心想著寫作,寫到流鼻血。1980年代,汪曾祺給沈老師做過一回飯,有魚、羊肉,沈老師連說好吃好吃,令他有些傷感。師母張兆和出身名門,能做八寶糯米鴨,據(jù)說“酥爛入味,皮不破,肉不散,是個杰作”,但隨著沈先生一起生活,平時也只做家常菜,她炒的茨菰肉片,沈先生贊茨菰好——格高,比土豆高。在昆明,汪曾祺常陪沈老師吃米線,米線店就在文林街沈從文宿舍對面。巴金來了,沈從文也是在這家小食店請他吃碗米線。米線店對面的牛肉面館,吳宓先生常去,與老板都熟了。戰(zhàn)時昆明物價飛漲,牛肉面每次漲價,老板先向吳先生陳述理由,吳先生認(rèn)為有道理,就用一張紅紙,毛筆正楷,寫一張新訂的價目表,貼在墻上。還有曲社唱“同期”的先生們,唱曲后聚餐,不等吃完,誰出多少錢已算出,店家見了都驚奇,他不知道算賬的人是數(shù)論專家。汪曾祺在文章中贊曰:“窮雖窮,不廢風(fēng)雅”——他贊的是西南聯(lián)大先生們于艱難時世依然有“格”。

他也掉書袋。大略一搜,其美食文章提及《論語》《齊民要術(shù)》《東京夢華錄》《酉陽雜俎》《敦煌變文》《隨園食單》《飲膳正要》《野菜譜》甚至《本草綱目》,更有《云謠集雜曲子》、打棗桿、掛枝兒、吳歌,乃至白雪遺音等,更不必說杜甫詩、蘇東坡詞、關(guān)漢卿曲以及《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等。——這使他的美食文章深蓄著民俗的文化意蘊(yùn)。

他甚至在美食文章中考古。茄子酢,切細(xì)絲,風(fēng)干,封缸,發(fā)酵而成。他懷疑這屬于古代的菹,又引郭沫若的考據(jù),以為可能是泡菜?!墩f文解字》:菹,酢菜也。他考證漢樂府《十五從軍行》中的“葵”,原來是冬莧菜?!掇丁分械?ldquo;薤”,是藠頭的細(xì)如發(fā)絲韭菜似的莖葉。未及成文,他先就激動地寫信告訴朱德熙。而《宋朝人的吃喝》也是一番既博學(xué)又有趣的考證。——真是吃出了學(xué)問。

他寫莼菜,那是秦少游作為禮物送給蘇東坡的,見其詩《以蒓姜法魚糟蟹寄子瞻》,最后一句“澤居備禮無麋鹿”,所以送上莼菜——那時高郵的土產(chǎn),現(xiàn)在卻無有,文章最后他寫道:“什么時候回高郵,我得調(diào)查調(diào)查。”莼菜之有無,茲事體大!——見性情,令人莞爾。

他寫:“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diǎn)、雜一點(diǎn),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yīng)該這樣。”他不喜消滅個性、強(qiáng)制一致的鹵鍋,說“有些人總想把自己的一套強(qiáng)加于人,不獨(dú)鹵鍋,不獨(dú)文化,包括其他的東西”。——張揚(yáng)的是個性、包容與自由。

他寫自己愛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擠擠挨挨,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他的《旅食與文化》題記,寫于1997年2月20日,最后一句是:“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那年5月16日他故去。——真可謂興致勃勃地活到生命終點(diǎn)。

他寫韭菜花,從五代楊凝式的《韭花貼》字好、文章也極有風(fēng)致寫起,興奮于第一次見到韭菜花這樣極平常但極有味的東西被寫入文學(xué)作品,他為韭菜花高興!楊凝式在接到友人贈送的韭菜花后,正兒八經(jīng)地寫信感謝,可見其口味與百姓差距不大,這讓他對這位官至太子太保的“高干”產(chǎn)生好感。他的筆又蕩開去,引《詩經(jīng)·小雅·伐木》,考古韭菜花配羊肉的吃法起于何時,又體恤北京平民小戶的溫飽、科班里學(xué)戲人的饑寒;他寫有錢人如何講究,把韭菜花與沙果、京白梨一同治為碎齏,倒也不無欣賞,更盛贊云南曲靖韭菜花何以成為神品,故鄉(xiāng)的蝦餅以爆炒的韭菜骨朵襯底如何“美不可言”,如此等等,這篇《韭菜花》,不過兩千來字,卻寫得搖曳多姿,風(fēng)雅而又質(zhì)樸,令人欣欣然感到——生之美好。

好吃的食物,汪先生散文寫了,小說還會再寫。這是很有意思的?!懂惐分?,王二的蒲包肉,有細(xì)細(xì)的描寫;《七里茶坊》中的云南各色美食,更是一番濃墨重彩地鋪陳,后來汪先生還寫入詩中:“重升肆里陶杯綠,餌塊攤來炭火紅。正義路邊養(yǎng)正氣,小西門外試撩青。人間至味干巴菌,世上饞人大學(xué)生。尚有灰翟堪漫吃,更循柏葉捉昆蟲。”一個是故鄉(xiāng)滋味,一個是青春記憶,都難忘。

美食、烹飪成為汪曾祺小說創(chuàng)作中很醒目的內(nèi)容和非常有效的藝術(shù)手段。《侯銀匠》中,侯菊出嫁后,在婆家很能干。老大愛吃硬飯,老二愛吃軟飯,公婆愛吃爛飯,侯菊在一口鍋里煮出三樣飯。“爛飯”,在此前諸多版本中都作“燜飯”;編《汪曾祺全集》時,分卷主編李建新查汪先生手稿,發(fā)現(xiàn)汪先生寫的是繁體的“爛”而非“燜”!改過來,意思就順了:硬、軟、爛,說的是飯的軟硬度。小說不免夸張,煮飯或許簡單,但說侯菊能在一個盤子里炒出不同味道的菜,卻真難以想象,但聰慧能干的人物形象凸顯出來,被讀者記住了。

《郝有才趣事》,主角郝有才在劇團(tuán)里干雜活,工資低,日子過得仔細(xì),但吃上有講究。買菜貨比三家,還自帶小秤;他對家附近的燒餅、焦圈做過周密調(diào)查;隨劇團(tuán)外出,帶自家烙餅及“鹵蝦醬、韭菜花、臭豆腐、秦胡椒、豆醬、芥菜疙瘩、小醬蘿卜,瓶瓶罐罐,丁令當(dāng)瑯”,他自信“五味神在北京”,“在北京,哪怕就是蝦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這樣一個人,“文革”中就有了一些“趣事”……不過他最開心的,是進(jìn)了“樣板團(tuán)”吃上“樣板飯”——番茄燜牛肉、香酥雞、糖醋魚、包餃子、炸油餅……天天過年!他吃胖了。從“吃”寫人物、寫時代,汪先生下筆既刁又準(zhǔn)?!栋饲q》中的主人公非常慳吝,怎么表現(xiàn)?也是——吃上見。

汪先生的小說以吃食做題目的也不少。《熟藕》為“熟藕”這種食物立傳,人物故事倒像是陪襯,小說最后一句是:“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遠(yuǎn)存在的”?!恫韪伞芳?xì)寫“茶干”的炮制,“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由此寫出了人物與精神。小說結(jié)尾,汪先生總結(jié)道:“一個人監(jiān)制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產(chǎn),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這樣的“工作總結(jié)”式的結(jié)尾,想來不大合乎“小說作法”,但全篇看下來,這一句卻非常自然,非常感人?!饵S油烙餅》《荷蘭奶牛肉》題目香噴噴,寫的卻是食物匱乏時期的故事,一篇以兒童視角的懵懂沖淡悲憤,一篇以荒誕筆法對生存之嚴(yán)酷“見怪不怪”,除盡感傷主義,只細(xì)細(xì)寫來,卻比一切聲淚俱下、歇斯底里,更令人難忘:牛肉香氛氤氳,工人們“既不猜拳,也不說笑,只是埋著頭,努力地吃著……”細(xì)細(xì)讀來,相當(dāng)震撼。

《七里茶坊》以樂事寫哀景,云南的美食、口外的羊肉,讓1960年荒寒中的人們在精神會餐中有一時的陶醉;而壩上人不辭辛苦、頂風(fēng)冒雪趕牛下來,就為了讓壩下人過年能吃上一口肉。底層人民互相支撐、共渡難關(guān)的情義,是“美麗的”——汪曾祺很少這樣直白、即便是借小說人物直接抒情,這一次確乎是寫著寫著、感情到了這個程度了,脫口而出、不得不發(fā);而“七里茶坊”這個小說題目之下,既沒有茶、也沒有坊,只有一個古雅地名的遺存,卻隱約保存著古人高義,那是諸如“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等千古詩篇所體現(xiàn)的人與人之間深情——依依惜別,送了一里又一里,這是汪曾祺寫這篇小說的陳義所在。

汪曾祺寫美食,也寫飯局?!督鸲摹穼?ldquo;高檔飯局”,揚(yáng)州大鹽商宴請兩淮新任鹽務(wù)道,當(dāng)?shù)匚幕拷鸲氖苎髋悖苑Q“寒士”實(shí)為熱衷,文縐縐拍馬屁,趨附逢迎權(quán)貴,雖“乞食”,卻得意,還暗自譏笑袁枚《隨園食單》“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汪曾祺將這個“斯文走狗”的角色寫得活靈活現(xiàn)。汪先生在小說中布置了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菜肴”的豪宴,如相聲報菜名,甲魚只用裙邊,季花魚只取腮邊眼下蒜瓣肉,用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淮山藥,鯽魚腦燴豆腐……汪先生不愧美食家、懂得多,將官商豪奢,鋪陳凈盡。吃豪宴的鹽務(wù)道還標(biāo)榜自己清廉、風(fēng)雅,聽說有河豚,便吟“蔞蒿滿地蘆芽短”,于是鹽商又趕緊上了一道道素炒蔞蒿苔、金花菜、豌豆苗、紫芽姜、馬蘭頭、鳳尾——只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等等,鹽務(wù)道說:這樣好,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汪先生的幽默與諷刺,實(shí)在高妙。

寫飯局,當(dāng)然也要寫飯店?!度缫鈽呛偷靡鈽恰穼憙杉绎埖甑呐d衰,見出汪先生對餐飲業(yè)了解之深。“川菜揚(yáng)點(diǎn)”,小說中又將揚(yáng)州早茶干絲、包子等大大宣揚(yáng)一篇。包子皮有沒有咬勁,全在揉;面發(fā)得好不好,要切開揉好的面,看看蜂窩眼的大小。揚(yáng)州包子不像北方包子過于暄騰,得發(fā)得只起小孔,謂之“小酵面”……類似的細(xì)節(jié)描寫,就把飯店、人物寫像了、寫活了??催@篇小說,會相信:汪先生如果開飯店,肯定紅火。

飲食男女,無疑是古今中外小說家關(guān)注的兩大主題。汪曾祺小說,兩廂都寫過,印象中,男女情愛描摹比較清簡寫意,而在吃上濃油赤醬、淋漓揮灑。端的是美食家寫小說。

總而言之,汪曾祺先生的美食文章,寫食單菜譜,也寫食客眾生。他是把飲食當(dāng)作文化現(xiàn)象去思考。他曾給一本談飲食的書作序,其中說:“談飲食兼及上下四旁,其感觸,較之油鹽醬醋、雞鴨魚肉要廣泛深刻得多。”這一句,也說的是他自己。

看他1987年寫的菜譜:拌菠菜,拌楊花蘿卜絲,干絲,扦爪皮,炒苞谷,松花蛋拌豆腐,芝麻醬拌腰花,拌里脊片,塞餡回鍋油條——都是普通家常菜,卻在普通食材中調(diào)動巧思、激發(fā)靈感,有所改良、有所創(chuàng)制,“有點(diǎn)新意”,同時還要省錢省事,盡顯平民本色。才子汪曾祺如此接地氣,文如其人,雅俗共賞。

汪先生晚年偶寫古體詩,自謙“打油”,頗有些感觸:

不覺七旬過二矣,

何期幸遇歲交春。

雞豚早辦須兼味,

生菜偏宜簇五辛。

薄祿何如餅在手,

浮名得似酒盈樽?

尋常一飽增慚愧,

待看沿河柳色新。

又有:

生涯只如此,不嘆食無魚。

亦有蹙眉處,問君何所思。

……

說不盡的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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