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秘密——雷根斯堡往事記

胡靜一2024-03-19 07:54

胡靜一/文 文/胡靜一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被青島市外辦選中,作為中德交流年的青年志愿者前往德國多瑙河畔的雷根斯堡市市立歷史博物館交流一年。于是,一位有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氣和洶涌澎湃的好奇的年輕中國女孩,就這樣意外地“空降”到了大洋彼岸一座陌生卻又富有詩意的小城里。

“雷根斯堡”的德語是“Regensburg” ,如果不用音譯,而用字面意義,那么雷根斯堡就應(yīng)該被叫做“雨堡”。一座坐落于多瑙河畔的、偶有朦朧雨意、但更多是籠罩在陽光下、有著色彩溫暖的中世紀風(fēng)格建筑和樸實直率的年輕人的古城。在這樣一座兼具歷史韻味和多瑙河浪漫氣息的老城里,我被安置的住所也充滿了浪漫的氣息。

因為是城市間交流合作,我的宿舍便被市政府安排在了雷根斯堡市老城中央的鐘樓塔樓里。那是一棟我幼年聽父親閱讀《安徒生童話里》時曾想象過的鐘樓。淺黃色的樓身,灰褐色的尖頂,塔頂懸掛著的簡易的黑色表盤,偶爾會發(fā)出一兩聲“長吁短嘆”,在空曠晴朗的廣場上空回蕩。站在鐘樓閣樓頂?shù)拇扒?,眼前是整個雷根斯堡的美景和波浪起伏的多瑙河。我印象當(dāng)中,那時眺望的多瑙河總是水量豐沛,流動時渲染上晨光夕照,很像是一位風(fēng)姿綽約的神秘女神。

河畔中央橫跨著一座石橋,橋畔有著各種高大豐茂、色彩濃郁的樹木,橋下是茵茵草地,橋上則是星星點點的人影。我在橋上見到過賣非洲鼓的黑人小哥,見到過拍打著像飛碟形狀手鼓的白人少年,見到過依偎著說悄悄話的亞洲情侶,提著購物筐攙扶著走過的老年夫婦,也見到過啤酒節(jié)時穿著巴伐利亞州性感可愛的民族服飾“Drindl”的本地女孩子。但我知道,這座橋始建于1273年,至今已有800多年歷史的十六洞中世紀石橋,藏匿著我遠沒見過的奇聞逸事。

石橋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它歷經(jīng)近千年時光屹立不倒。太多的腳印和太多的滄桑,留在它被陽光和風(fēng)雪所蝕刻的石縫里。后來,我在歐洲還見到過很多石橋,但沒有一座能同它一樣頑固倔強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它簡潔低調(diào)卻堅毅不朽的模樣,它無所不知卻默默無言的品格,讓我窺見了雷根斯堡老城為何能千年長存,而城中人又如何至今都能保持這種流水人家、平實安逸生活的原因。


雷根斯堡石橋(世界文化遺產(chǎn))

不同于國人向往大城市,期待做大城市里的都市麗人、青年才俊、人上人,所以大家言談舉止間都“不小心”地流露出炫耀和偽裝的細節(jié)。我在雷根斯堡遇到的年輕人,有種可愛的“老派”和“土氣”。第一次見面互道完姓名,他們會端著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問:“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當(dāng)我回答“中國”以后,對方會微微睜大眼、頻頻點頭說 “哦,中國啊,中國可是很大的,你跑得還真遠啊。你看我,我們就是雷根斯堡的娃,村兒里的娃。我沒去過太多地方,一直在這里長大。土生土長的村里娃。哈,很高興認識你啊。”說完,對方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繼續(xù)一臉自然地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翻看著被德國人做得十分小巧、便于隨時隨地閱讀的“口袋書”。我被他的坦率和實在逗笑,但又隱隱覺得他那自然而然、真誠平實、既不自卑也不自傲的風(fēng)度,倒是勝過很多我在大城市見到過的哪兒都去過、啥都見過、無所不能的“超人”。

我在雷根斯堡市立歷史博物館的工作,是協(xié)助館長Boos博士管理博物館的日常運營以及和中德交流年的相關(guān)文化事務(wù)。 Boos博士是一個典型的中年德國男人,他踏實、嚴謹、偶爾死板,有一位互相關(guān)愛的太太和小康的家庭,和藹、不善表達卻又反而很容易跟人和睦相處。Boos博士是那種做事時,會手把手認真教你,嘴上什么都不說,但卻在暗處處處體諒別人,把事都做在實處的人。當(dāng)然,雖為“博士”,偶爾還是會有德國人特有的那種“笨”。比如,博物館幾大倉庫的地下室館藏資料,至今還是以紙質(zhì)未主,并未實現(xiàn)電子化。我詢問之下,博士給出的理由是,“機器哪有人靠譜啊,我館的記錄絕對準確”。

還有次舉辦“博物館之夜”活動,員工需要準備很多重復(fù)性材料,為了高效完成,上至Boos館長,下至館內(nèi)清潔工,大家全都趴在大廳的長桌上拼了命地“做手工”。我作為“心靈手巧”民族的“后起之秀”,留心觀察了下整個手工流程,找到了一個可以一次性完成很多重復(fù)動作的竅門。當(dāng)我把這個技巧展示在Boos館長眼前時,他呆呆的愣了一會兒,仿佛什么重大“價值觀”受到了挑戰(zhàn)。他試了好幾次確認是否可行,最后發(fā)現(xiàn)確實可以這么操作時,卻仍然還是有些似喜非喜的猶豫。

對于德國人來說,他們的工序、流程、標準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是可以被視作“權(quán)威”和“戒條”的東西。而我這個“外來戶”就這么毫不在乎“革”了他的“命”。當(dāng)館長博士抬起頭來,望著我說,“可是,我們之前一直都是那么做的啊” 時,我微笑著聳聳肩說,“那么,你們以后就可以——這么做了”。Boos博士看著我,幾秒后,他笑了?;蛟S,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我這個中國年輕人,不遠萬里被派到德國博物館來工作交流的意義。當(dāng)然,雖然我的竅門很管用,但當(dāng)我翻看幾大筐最后被全館上下老小一起制作出來的材料時,我還是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認真和嚴謹。因為所有的材料,全部都制作得規(guī)規(guī)整整、有模有樣,無論是出自館長之手,還是清潔工之手。正如館長所言,“我館的記錄必須準確”。因為,那是他們刻在骨子里的秩序、誠信、品格、規(guī)矩。


雷根斯堡老城石橋和多瑙河

我在博物館的時候,為了促進年輕人更好地進行中德文化交流,也是為了初來乍到的我有個生活伙伴,雷根斯堡當(dāng)?shù)剡€同時派駐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德國女孩Annika,來和我一起工作,甚至一起住在鐘樓相鄰的兩間宿舍里。而Annika也因此成了我在雷根斯堡最好的朋友。Annika是一個性格無比閃亮的人,她和我之前在國內(nèi)認識的同齡人非常不同。她自信,爽朗,快人快語但又很有頭腦,總是能用自己的辦法達成她的目的。她愛玩,愛生活,愛藝術(shù),愛帥哥,但卻最恨沒有腦子的帥哥。她善良,但又自我,敏感而多情,喜歡一切新鮮有趣的事物,笑起來旁若無人,整個鐘樓都能“振聾發(fā)聵”地感受到她那一刻的歡喜。

Annika的理想是做一個藝術(shù)家,為此她經(jīng)常談及要攢錢游歷世界,以便為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打下牢靠的基礎(chǔ)。所以當(dāng)她傍晚拉著我從鐘樓里跑出來,跑過狹長的街道,跑到老城聚滿年輕人的酒吧街,然后在進入酒吧時,因為幫忙存放隨身物品的服務(wù)生要求我們給出“1歐元”小費,而大聲據(jù)理力爭說“可是對面那家酒吧都只要0.5歐就可以了呀”時,我都一直以為,她家境一般甚至可能不好,不然怎么會為了攢錢看世界,連“0.5歐元”都這么“丟臉”地去和服務(wù)生較勁呢。

為此,作為朋友,我當(dāng)時每次發(fā)了工資都會請她喝咖啡,她雖然不理解,卻坦然接受。因為大部分德國人都很直接,他們不會假客氣,他們認為你想請客,那一定是因為你真的想這樣做,不是客套,也不是另有所圖。而他們呢,覺得既然跟你是朋友,那只要是自己真心也想喝咖啡,那也自然就會坦然接受。雙方都主打一個真誠、直接、不演戲。Annika就是這樣,所以在我請喝了好幾次咖啡過了好幾個月,我更加篤定她應(yīng)該是家庭條件不太好時,她卻用一張請柬,把我給弄懵了。

那是我們認識了大概七八個月后,有天,她突然從包里拿出一張質(zhì)感很好的請柬,笑嘻嘻趴在我肩頭說,“我的小熊,請你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呀?!蔽覐乃掷锝舆^請柬,翻開來,里面除了邀請我出席,還附上了一張打印好的照片。照片里的Annika身穿白色的芭蕾舞蓬蓬裙,輕墊腳尖,輕揚臂膀,活脫脫的一個迷死人的優(yōu)雅的“小天鵝”。我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她擺姿勢的地方很像一個小城堡。我以為她這是在雷根斯堡哪里的古跡拍的,就隨口問了句,“這是在哪兒呀?”她伸頭看看照片,然后不在意地回答我道,“這是我家呀?!?自那以后,每次發(fā)工資Annika都會問我,怎么不請她喝咖啡了?我看著她,不動聲色地說,我也想攢錢游歷世界了。

其實在雷根斯堡,我碰見過好幾個Annika這樣家世的年輕人令我驚奇的事,他們?nèi)绯鲆晦H的低調(diào)獨立。甚至比其他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加謙遜、內(nèi)斂、不起眼。仿佛這樣更能讓他們活得快樂自在,這是一種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樸實無華和務(wù)實自信。這些年輕人里有個叫Mia的女孩,家里開著食品廠,家族超市遍布整個巴伐利亞。她說她爸爸在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會帶她去工廠里,讓她看著那些工人如何辛勤勞動,等她再長大進入中學(xué),她寒暑假就會去廠里生產(chǎn)線上打工掙零花錢,否則,就沒有零花錢。Mia每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穿的都是最普通甚至樣式有些土氣的衣服,從來都素面朝天,頭發(fā)也沒怎么精心打理過。但她說話輕聲細語,邏輯思維極清晰。她從不與人爭鋒,但心靈手巧效率極高,每次有什么活動,在博物館里又好又快地完成任務(wù)的一準是她。


雷根斯堡小徑

好像在雷根斯堡人身上,都隱隱有一種共同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讓這個小城得以從容不朽地運轉(zhuǎn),這種品質(zhì)讓這里的生活有了一種土地生根般的踏實和淡然,這種品質(zhì)讓“外人”瞧見了覺得奇特又羨慕,但置身其中,就只覺得溫暖和輕松。

石橋,“村娃”,Boos先生,Annika還有Mia……我在這些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人與物的身上,看到了相似相通的東西,它是多瑙河夕陽下的迷人的光暈,是石橋夏日傍晚涼爽的清風(fēng),是鐘樓自始無終的悠揚的鐘聲,是博物館精心手寫的每一個準確無誤的記錄。

也許,這便是石橋笑而不語的原因。

這就是古城默默無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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