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鄭晨燁 在距離福建省寧德市火車站車程不到5分鐘的地方，有一個名為新能源春風里的小區(qū)，寧德周邊的房產中介都將其稱之為寧德時代的員工福利房。

在中介口中，春風里是寧德時代給自家員工建的一座標桿人才公寓，該小區(qū)戶型設計佳、社區(qū)新、綠化高、采光通風效果好、周邊配套完善，財大氣粗的寧德時代甚至于前兩年直接在春風里對面捐建了一座小學。而作為人才公寓，符合一定條件的寧德時代員工還可以以超優(yōu)惠的價格在春風里購房。

這種優(yōu)質樓盤對于寧德樓市而言是較為稀缺的，所以自2021年一期交房以來，該小區(qū)的房價便始終保持在上升通道。在一個樓市均價僅為8400元/m²左右的小城，春風里的房價最高時曾達到2.2萬元/m²。

但這種情況近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在寧德從事多年房產中介工作的老張告訴記者，自2023年下半年以來，春風里二手房掛牌量出現了明顯上升，成交均價也開始急速下跌，他手里一套141平方米、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大房型，在2023年初單價還堅挺在22000元左右，但進入今年三月份以后，這套房子的業(yè)主松口稱“16500元/m²就賣”。

據老張觀察，這些春風里的掛牌業(yè)主，都具有急售、價格好商量、要全款、成交爽快的特點。

而他們急于甩房的理由，也基本是一致的：遇到了工作調動。

“春風里的房賣起來挺麻煩的，還要公司（指寧德時代）領導審批，以前掛牌的都比較少，就算有，一般也咬死一個價格，不接受任何講價，但今年到現在，掛牌業(yè)主開始變多了，都說有工作調動，不過成交不理想，買的人少。”老張跟記者說。

春風里業(yè)主工作密集調動，實際上早有征兆。在2023年上半年，市場中就曾多次傳出寧德時代限制加班，或主動給工人放假的消息，公司整體產能利用率一度下滑至60%。

而諸如春風里房價快速下跌、員工流動性增加、工作節(jié)奏放緩這些微觀細節(jié)，體現在宏觀上便是曾經年年業(yè)績翻倍增長的“寧王”，也開始遭遇到自己的中年“危機”。

2024年3月15日晚間，寧德時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證券簡稱：寧德時代，300750.SZ）披露了2023年年度報告。數據顯示，2023年寧德時代實現營業(yè)收入4009.17億元，同比增長22%。而作為對比，在2022年和2021年，寧德時代的營收同比增速分別為152.07%和159.06%。

“大斷崖”式下跌的，還不止營收增速。財報數據顯示，2023年寧德時代實現歸母凈利潤441.21億元，同比增長43.58%。這一數字在2022年和2021年則分別為92.89%和185.34%。

業(yè)績的“失速”可能意味著行業(yè)短期需求見頂，也可能意味著產能的全面過剩，但對于眼下寧德時代而言，兩種情況正在同一時間發(fā)生才是更有可能的那件事。

“寧德時代今年初開始，就在積極地走訪各大主機廠，目標是盡快把產能拉滿，因為去年的排產一直不飽滿。龍頭都這樣，更不用說二三線廠家了。但現在主機廠的產銷增速也在下滑，儲能目前規(guī)模又還小，而且儲能的供需失衡不比動力電池強多少，電池賽道現在是全面過剩。”一位接近寧德時代的電池行業(yè)從業(yè)者告訴記者。

在3月15日年報披露后，寧德時代緊接著就召開了業(yè)績電話會，公司董事長曾毓群親自出席，并解答了每一位機構代表的提問。在電話會上，曾毓群對市場依舊保持樂觀的態(tài)度。

但當有機構代表問及對動力電池和儲能電池的需求判斷時，曾毓群卻耐人尋味地回應說：“（在中國）中期需求是非常強勁的，長期需求在全世界都非常強勁，只是說短期我就讓PMC（生產計劃與物料控制部門）去規(guī)劃就可以了，（行業(yè)發(fā)展）中間過程的高高低低呢，并非我所關注的一個事。”

失速與過剩

2023年，寧德時代實現鋰離子電池銷量390GWh，同比增長34.95%。其中，動力電池系統(tǒng)銷量321GWh，同比增長32.56%；儲能電池系統(tǒng)銷量69GWh，同比增長46.81%。

從市場地位來看，寧德時代在2023年仍穩(wěn)坐電池行業(yè)的頭把交椅。

在動力電池領域，根據行業(yè)研究機構SNE Research統(tǒng)計，2023年，寧德時代國內動力電池使用量為171.9GWh，同比增長28.7%，以44.5%的市場份額連續(xù)7年位列第一，海外動力電池使用量市占率為27.5%，比去年同期提升4.7個百分點。

寧德時代在年報中指出，報告期內，公司在海外市場獲得BMW、Daimler、Stellantis、VW、Hyundai、Honda等多家海外主流車企新定點；與Stellantis簽署戰(zhàn)略諒解備忘錄，在歐洲市場向其供應磷酸鐵鋰電池，助力歐洲電動化轉型；與Daimler、Volvo等頭部重卡企業(yè)達成戰(zhàn)略合作。

儲能電池方面，2023年寧德時代全球儲能電池出貨量市占率為40%，連續(xù)3年位列全球第一。其在去年入圍多個電力央企儲能系統(tǒng)設備框架采購，于海外亦交付了多個GW級儲能項目。

雖然市場份額與出貨規(guī)模依舊穩(wěn)健，但增速大幅下滑才是寧德時代所面臨的現實難題：若將時針撥回2022年，彼時的寧德時代鋰離子電池銷量同比增速還高達116.6%，2021年則為184.82%。

有業(yè)內人士告訴記者，鋰電池尤其是動力電池增速放緩，原因是終端電動車的增速放緩。

根據中國汽車工業(yè)協(xié)會最新發(fā)布的數據，2023年國內新能源汽車產銷分別完成958.7萬輛和949.5萬輛，同比分別增長35.8%和37.9%，市場占有率達到31.6%，較2022年高出5.9個百分點。

而中汽協(xié)在2022年和2021年發(fā)布的國內新能源汽車同比增速數據還分別為93.4%和159.8%。換言之，僅僅在三年的時間內，新能源汽車增速就完成了一場“大跳水”，下游的增長乏力又直接影響著上游一眾動力電池廠商。

此外，相較于國內2023年新能源車產銷增速的大幅放緩，海外一眾跨國車企則在近期紛紛表態(tài)要放寬汽車電動化轉型的時間表，其中激進者如豐田，其高管更是直言不會將資金浪費在純電動汽車上。

“（對于）2027年出貨1800萬臺（電動）車這件事情，我高度不相信一個行業(yè)可以直線式增長。”在2023年高工鋰電年會上，談及對鋰電行業(yè)的未來展望，億緯鋰能董事長劉金成就曾表示，零碳和綠色發(fā)展是長期戰(zhàn)略，在這個過程中，電動車及儲能的發(fā)展，“它的規(guī)律就應該是像蛇一樣，而不是直線上升。”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車企在過去三年間大幅擴產所致的庫存累加，也在拖累著動力電池市場的進一步增長。

近期，鋰電行業(yè)知名分析機構高工鋰電就曾撰文指出：“截至2023年11月末，純新能源車庫存上升至40萬臺水平，相較于年初20萬臺的庫存已然翻倍。總體乘用車行業(yè)已進入去庫周期，但新能源乘用車行業(yè)卻仍處于被動累庫的階段，并壓抑了車企電池采購需求的增長。”

“車企自己都開始有庫存積壓，打上了價格戰(zhàn)，怎么還會缺電池呢？現在已經不是2022年了，主機廠不是給電池廠打工的可憐人了，這就是現狀。”華南一家大型鋰電企業(yè)的技術負責人梁先生告訴記者。

于是，在動力電池領域“遇阻”后，儲能便成為寧德時代希冀打造的“第二增長極”，但比起動力電池，儲能電池領域當前面臨的供需失衡可能更為嚴重。

中關村儲能產業(yè)技術聯(lián)盟秘書長劉為最近就曾公開表示：“2023年，中國企業(yè)在全球市場中儲能電池（不含基站/數據中心備電類電池）出貨量預估在200GWh左右。新增鋰離子電芯產能（含規(guī)劃、開工和達產）約1172.5GWh，而同期全球電力儲能年總裝機量約為100GWh~120GWh。”

“受供需關系影響，行業(yè)平均產能利用率在50%左右，造成產品庫存升高，電芯產能擴張速度遠超市場需求釋放速度。”劉為指出。

實際上，拋開行業(yè)短期需求“見頂”這一因素，產能擴張速度遠超市場需求釋放速度，才是寧德時代乃至所有鋰電企業(yè)出貨放緩、業(yè)績失速的核心癥結。

根據SNE Research統(tǒng)計，2023年，全球動力電池使用量僅為705.5GWh，而光寧德時代一家企業(yè)2023年的電池系統(tǒng)產能就高達552GWh。

“現在一個非常隱憂的事情，整個產業(yè)鏈的產能利用率是偏低的，說60%是好聽的，2023年上半年只有40%多，大部分沒有達到50%，所有的項目都在放緩。電池2023年的出貨會達到860GWh，到2025年大概會有1.45TWh到1.48TWh，產能投產的達到了2.2TWh，意味著還有接近800GWh的產能是閑置產能，這是非常嚴重的。”在2023年高工鋰電年會上，高工鋰電董事長張小飛就曾如是發(fā)出警告。

而在梳理了寧德時代近三年的年報信息后，記者亦發(fā)現，該公司自2021年以來，產能利用率便在持續(xù)下滑：2021年，寧德時代電池系統(tǒng)產能為170.39GWh，當年產能利用率高達95%；2022年，寧德時代電池系統(tǒng)產能提升至390GWh，但產能利用率卻下降至83.4%；到了2023年，寧德時代電池系統(tǒng)產能可以滿足全球近八成動力電池需求，但產能利用率只有70.47%。

在已經有近30%空置產能的背景下，寧德時代目前還有100GWh的在建產能。

如何為這些過剩產能尋找出路？這或將成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寧德時代的經營主線。

突圍路徑

“什么叫放緩，緩多少？什么叫強勁增長，增長多少？我感覺大家都沒有數據化，就是靠感覺嘛。”在3月15日晚間的業(yè)績交流會上，在被問及如何看待以歐洲為代表的海外市場需求放緩時，曾毓群先是調侃了一句。

“現在外面說什么（寧德時代）幾個大客戶不做新能源車啊，其實不是不做的，他們是放緩，緩到什么程度呢？有些（海外）車廠說2030年實現全面電動化，他們前兩年提出來我就深表懷疑，它能電動化那么快嗎？歐洲設計一款車需要48個月，新車能不能推出來？能賣嗎？所以現在說是推遲到2035年，我覺得2035年是at corner（轉折點），他們要飛跑才行，像鴨子游水，你表面看不出來，實際上下面兩只腳在不停地劃。”曾毓群說。

記者注意到，在業(yè)績交流會上，對于近期市場聚焦的短期需求變化熱點，諸如海外市場電動化時間表推遲、動儲市場信心不足等問題，曾毓群均保持著較為樂觀的態(tài)度，其核心理念給人一種在長期趨勢不變的背景下，中間的過程高低起伏無需過多關注的堅定感。

這一點，從寧德時代目前的發(fā)展戰(zhàn)略中，也能夠略窺一二。根據其年報信息，這家新能源頭部企業(yè)有三條核心發(fā)展路徑：一是以“電化學儲能+可再生能源發(fā)電”為核心，實現對固定式化石能源的替代，擺脫對火力發(fā)電的依賴；二是以“動力電池+新能源車”為核心，實現對移動式化石能源的替代，擺脫交通出行領域對石油的依賴；三是以“電動化+智能化”為核心，推動市場應用的集成創(chuàng)新，為各行各業(yè)提供可持續(xù)、可普及、可信賴的能量來源。

“我們的利潤也不高，就掙那一點毛利才（百分之）二十幾。作為一個高科技（企業(yè)），我們最主要的力量是推動人類新能源事業(yè)的發(fā)展。”曾毓群在業(yè)績交流會中強調。

關于市場聚焦的下一代電池技術，曾毓群重點分析了固態(tài)電池的發(fā)展現狀。他表示，固態(tài)電池當前還面臨許多亟待突破的基本科學問題，存在一些障礙，量產非常困難。

“我們這里有一塊糖，將糖放入水中，糖化了，水會變甜，如果將一塊糖放入一堆沙子，那么沙子不會變甜，因為糖無法擴散到沙子里面。現在（固態(tài)電池）為什么這么熱？大家在發(fā)表文章的時候，（做實驗）是把兩個小的顆粒，用6000個大氣壓將它們壓在一起，然后發(fā)現它的離子通電很好。試問一下在實際應用場景，哪里能夠找得到6000個大氣壓？”曾毓群說。

“為固態(tài)而固態(tài)，在安全上并無特別大的優(yōu)勢，成本又巨高，這些都是問題。”曾毓群進一步表達了自己對固態(tài)電池的不看好。

在此背景下，寧德時代未來圍繞電池系統(tǒng)所做的技術路徑探索，仍將是借助先進的算法和高算力，尋找各種材料基因的結合點，對材料體系進行全面創(chuàng)新。同時，寧德時代還正在研究將動力電池電芯、有關組件和底盤進行集成的CTC技術，可進一步提升能源使用效率，降低新能源車生產制造成本，改善新能源車性能。

根據財報信息，作為寧德時代的“第二條腿”，該公司的儲能業(yè)務在2023年營收已經達到了599.01億元，占總營收之比達到14.94%。

而關于寧德時代大舉進軍儲能賽道的選擇，此前市場一直有觀點認為這是寧德時代為過剩動力電池尋找出路之舉，通過切入一個要求更低的領域，以此實現“降維打擊”的效果。

但在3月15日的業(yè)績會上，曾毓群則直言儲能是一個“路遙知馬力”的產品。

“大家都說因為動力電池難做，儲能電池更好做，所以選擇做儲能電池，其實儲能電池是更麻煩的一個事兒，一個GWh的儲能大概需要150萬顆電芯，因此儲能的一致性非常重要，（決定了）儲能的安全性。”曾毓群說。

在曾毓群看來，當下如此之多的產能隨便都可以涌入儲能賽道是一個行業(yè)怪象，讓他也“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