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東方履歷——從先秦莊子來往明治西周去

劉剛2024-03-12 20:52

劉剛/文 真理東渡

“真理”的意味,出自“真人”,這是莊子說的話,他說有真人后,才有真知,那“真知”呀,豈不就是“真理”?

六朝時期,莊子關(guān)于“真”的邏輯及其用語,被中國化的佛教所活用,也被道教教義所沿襲。如此一來,“真理”一詞,便成為具有宗教氣氛的概念,多用于佛道問題。

結(jié)果,“真理”一詞,反倒成了需要慎重不便輕言的概念,清代最具權(quán)威的辭藻工具書《佩文韻府》就沒有錄入“真理”,而日本《大漢和詞典》卻收入“真理”一詞及其古典用例。

古典“真理”,乃宗教式頓悟語匯,帶有“禪”的神圣意味,那意味,呈現(xiàn)為“莊禪合一”:先是莊子以“真人”出場,說以“真知”,后由六朝人用于佛教,而被唐人“詩意”地以“真人”棲居于“真理”。

經(jīng)由宗教之善和詩性之美的洗禮,“真人”穿越真諦和俗諦,從“真知”走向“真理”,邁著禪的步子,來到日本,到了江戶時代,“真理”已然普及,禪僧今北洪川就在《禪海一瀾》的“緒言”里提到了“真理”。

儒禪合流,于“禪海”中,得“真理一瀾”。

方以智《物理小識》一書,也載有日本“蘭學家”所使用的“真理”一詞。

在這里,有個概念需要解釋,何謂“蘭學”?

顧名思義,“蘭”即荷蘭,可“蘭學”,若也名之為“荷蘭之學”,則不盡然。在1640年后,唯一能與日本交往的國家是荷蘭,故由其舶來的西洋各國的知識產(chǎn)品,都被時人稱為“蘭學”。

觀此書,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萬物,然其所謂“物理”,卻非物理學之“物理”,乃“格物窮理”的“物理”。

綜其所述,乃會通之學,其構(gòu)造,可謂“上下與天地同流”,但求一“通”,不但要以中西之“學”通,且以百科之“術(shù)”通。

當時,德川幕府對外鎖國,特別對清朝政府,不但去中國化,稱之為“支那”,而且視為夷狄,尤禁清人書籍。

那么《物理小識》等書,是如何進入日本的?

杉本孜認為,是經(jīng)由西方來華的傳教士傳入日本的。他指出,《物理小識》所直譯的文字,皆取于漢人所譯西洋諸國地名,并由此斷定,這里的“漢人”是指西方來華的傳教士。這不是明顯的矛盾嗎?“漢人”如何能與“來華的傳教士”等同?在應當深入說明的地方,杉本孜卻停止了,我們不妨接下來想一想。

也許,那些西方傳教士,從中國來到日本時,依然像利瑪竇那樣,穿著漢服,儒衣儒冠,一派“漢人”氣象?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反清的明代遺民中,他們有的出家了,做了和尚、道士,有的入教,做了傳教士。

還有一種可能,即日本所禁者,乃清人,非漢人,識別的標志,便是清人剃了頭發(fā),留了辮子,而漢人則依舊,還是明朝樣式??傊灰菑闹袊鴣砣毡緜髯g蘭學的,都被稱為“漢人”。

“漢人”于此,既非以民族確認,亦非以國籍區(qū)分,而是從文化上辨別,江戶時代,日本以中國自居,曾流行說,崖山之后無中國,明亡以后無中華,視“漢人”有如歷史文物。

若以日本傳統(tǒng),一切學問,皆出中土,均由“漢人”東渡而啟,不但漢學由“漢人”從中國帶來,蘭學也如此,故日本人所得之蘭學,亦必先以“漢人”傳譯,再由蘭學學者據(jù)漢譯所譯地名等,參考荷蘭萬國地圖,進行翻譯。

荷蘭,對日本影響深遠。

此前,葡萄牙人也來過,大肆傳教,可日本人不吃那一套,將他們打發(fā)走了。因其以“馬尼拉大商帆”為標志,從馬六甲、澳門出發(fā),自南海以至于東瀛,故被視之為“南蠻文化”。

荷蘭人則帶著海洋自由論,從大西洋來到太平洋,以東印度公司為樞紐,海通天下,貨賣東西方,且以“海上馬車夫”的名頭取代“馬尼拉大商帆”,壟斷了東西洋海運的物流。

那時的日本,同清朝一樣,在離東亞大陸最近的長崎,開一口通商,同時,又跟清朝不一樣,僅與荷蘭一國通商,所以,在對外開放的貿(mào)易特區(qū)——出島,除了荷蘭商館,別無分店,間有漢船來泊,然亦來自民間,日清兩國之間,并無通商往來。

出島設施,原為葡人所設,因其傳教致亂,被幕府驅(qū)逐,而由荷蘭進入,本來葡、荷相爭,葡已落敗,荷進葡退,勢所必然,日本擇勢而從,追隨強者,可見島國文化的本能。

從此,漢學之外,又添新學,那便是“蘭學”,而且日本人能坐文化冷板凳,埋下頭來,一學,就學了兩百多年。

但初期蘭學者,皆由漢學轉(zhuǎn)學而來,因勢利導,故其所學教材,最早的一批,即為來華傳教士與晚明士人合作之書。其中,比較著名的,就是方以智的《物理小識》。當時的蘭學家們,幾乎都是這本“小識”的擁躉之人。此書之于日本,先以私渡,繼以私刻,后來“洋書解禁”,則更為流傳。

江戶時代的日本,之于學術(shù)方面,取得了兩大成就,一是國學的成就,二是蘭學的成就,這兩大成就的背后,我們看到了兩位中國身影——國學的身影朱舜水,蘭學的身影方以智。

江戶時代,所成就的思想高度,是因為這個時代的學者,站在了兩位中國巨人的肩膀上,以此提升了日本的高度。

可憐了,這兩位中國巨人,國破家亡,天涯淪落,銷其聲于故土,匿其跡于他鄉(xiāng),或身死而難歸,或自殉于國殤。其學被禁,禁用于新朝;所思遭殃,殃及于舊邦,惟以啟迪異壤。

而日本,原為近水鄰邦,且富于漢學素養(yǎng),故能用其所學、行其所思于武士道中,形成國家觀念,造就科學思想。

真人解體

日本蘭學,始于杉田玄白譯《解體新書》(AnatomischeTabellen)的荷蘭語本,這本書于1774年出版,譯作漢文。

譯事緣起,據(jù)玄白所言,有人從荷蘭商館借得《解體新書》來訪,但玄白不通荷蘭語,卻被書中解剖圖所深深吸引,后來,他又于小冢原刑場,見習了對死刑犯的解剖過程,以之對照解剖圖,大為驚嘆,遂譯此書。

他認為,漢醫(yī)不及蘭醫(yī),而差距就在解剖,但他又認為,中國古代醫(yī)書本有解剖之術(shù),只是后人不得其傳,致使“數(shù)千年來竟不識真面目”,而以漢文譯之,且作蘭醫(yī)、漢醫(yī)之比較。

何以譯以漢文,而不譯以日語?

玄白在致友人書信中解釋說:“日本、漢土、朝鮮、琉球等,言語雖別,書則同文,漢文作書,諸國可通”,又強調(diào),若僅僅為了日本人而譯,用假名就可以了,但他卻想著“傳于漢土”,可見其譯,別有一番中國情懷。

玄白認為,對于日本來說,蘭學,就是翻譯學,而譯事,尤當以漢文優(yōu)先。

故玄白此譯,術(shù)語也好,說明也罷,都是先聆聽漢語,參考漢醫(yī),再對照蘭語,對比蘭醫(yī),然后,以漢文翻譯。

玄白譯時,其蘭語未通,蘭醫(yī)亦屬初創(chuàng),故其醫(yī)學所本,實為漢醫(yī),觀其醫(yī)學之譯名,亦多出漢方,且以“格致一篇”,引領全書,以此標明漢學出處。

也就是說,通過此譯,玄白要達到的目的,不但是要在東亞醫(yī)學領域提供一部前所未有的新書,而且還要在中西會通的思潮里開啟一個新的蘭學浪頭,因為日本那時,尚未有被西學認可的學問,可以有如“中學與西學”那樣,拿來做與西學相對應的和學,所以,他必須投入“格致之學”的洪流,躍上“中西會通”的潮頭,恰好,方以智的《物理小識》,便成了渡他弄潮的輕舟。

《物理小識》,是一部筆記式的百科全書,有如沈括的《夢溪筆談》,并非西方式的理論化和體系化的科學寫作,其中,涉及到醫(yī)藥的部分,有對歷代本草的修正,還有對李時珍《本草綱目》的糾謬,特別是有對來自西方解剖學的介紹。

例如,在書中,方以智一改“心之官則思”的傳統(tǒng)觀點,對人的思想來源提出了新看法,他指出“人之智愚系腦之清濁”,這一看法,便是基于他對解剖學的了解并認可,因為在解剖學中,只有跟人體有關(guān)的器官心臟,而沒有跟人的認識活動有關(guān)的“中國人的心”,跟人的認識活動有關(guān)的是人腦。

通過解剖學來改變漢學傳統(tǒng)觀念,這一點,也許啟發(fā)了杉田玄白,當我們回到“真理”的話頭,驀然回首,就會發(fā)現(xiàn),《解體新書》,原來是一部用解剖學來解讀“真人”的書。

莊子之于“真人”,也就那么一說,至于“真人”本身,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他從未想過要打開人的身體去了解一下,他想的是,從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生死關(guān)頭,給“真人”一個定位,從自然與自我的統(tǒng)一性中,找到“真人”的根據(jù)。

莊子的方法,魏晉人曰“玄學”,放到現(xiàn)代,也可稱之為“哲學”,不過,現(xiàn)代人對于人的看法,尤其是對“真人”的看法,更傾向于人體,用解剖學的方法,經(jīng)由對人體的分析,認識人的生理構(gòu)造及其生命現(xiàn)象,以求得對于“真人”的“真知”。

可以說,這是蘭學的獨特貢獻,這樣一本解剖學的書,實乃中學所無,而西學常有,本不足為奇,卻被玄白拿到“中西會通”處來“格致”一番,這便有了漢學范式革命的意義。

由此可見,蘭學的“格致”轉(zhuǎn)型,一如武士,亦從死亡開始,打開人的尸體,以其審美眼光,對圓顱方趾之軀——由肌膚、骨骼、肢體、器官以及血液系統(tǒng)、神經(jīng)系統(tǒng)等合成的結(jié)構(gòu)功能,進行審視,很顯然,它也被視為武士道向死而生的一種樣式。

以死亡觀念,開啟范式革命,推動文化轉(zhuǎn)型,如此武士道,或曰“日本人的心”,在哲學上,頗有存在主義的先驅(qū)意味,從江戶時代到明治時代,在其歷史轉(zhuǎn)折關(guān)頭,我們看它的任何一個領域,幾乎都能看到武士道的沖動,看到狂決的美學幽靈。

通過解剖學,玄白將莊子的精神現(xiàn)象的玄學“真人”,還原為物質(zhì)形態(tài)的科學“真人”。玄學“真人”,立于天人古今,是個整體性的存在,而科學“真人”,則存在于“分科”之中——在科學中的醫(yī)學、醫(yī)學中的解剖學中,是一個具體的生命組件。

然而,用什么原理,將它組裝出來,靠什么規(guī)律,使它運行起來?宗教曰“靈魂”,自然哲學曰“物理”??茖W,由自然哲學分化而來,故以“格物窮理”言之,而有“格致之學”。

在邏輯與數(shù)學等方面,中學有缺。中學并未走向“真理”,而是基于儒教,經(jīng)由天道,通往“天理”,而西學則從邏各斯出發(fā),以邏輯和數(shù)學方式,明其“真理”。

方以智會通中西,深諳于此,以此而為其中西合璧新范式:以“實事求是”為“質(zhì)測之學”——自然科學,考察具體事物之“事理”;以“是其所是”為“通幾之學”——哲學,其“通幾”之“幾”如《幾何原本》中的“幾何”,以數(shù)學和邏輯,求得普遍性“真理”;以此“真理”,實用于社會,而為“宰理之學”——社會科學。如此這般建構(gòu),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頗具現(xiàn)代性的學術(shù)體系。

方以智的這一學說,不但啟迪了杉田玄白,還影響了志筑忠雄,忠雄轉(zhuǎn)譯自拉丁文的物理學著作名曰《歷象新書》,作者為英人JohnKeil,內(nèi)容關(guān)于牛頓力學。

忠雄譯著,以漢學格致為背景,參照明代游熊《天經(jīng)或問》、利瑪竇《歷象考成》、清代梅文鼎《歷算全書》,方以智的影響,仍多處可見,如“地游動說”,有關(guān)于“真理”一詞的運用:“今若要覺知天運之真理,首先必知流星之實。”這是“真理”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日本蘭學中。

中國學問,首要的,便是“究天人之際”,這一點,也被蘭學采取“拿來主義”,《解體新書》以人體,《歷象新書》以天體,以此“天人合一”,來以“真理”格義,為蘭學開局。

真知轉(zhuǎn)型

若僅僅作為“分科之學”,科學還不足以令人信仰,只能作為一種學術(shù)規(guī)范或?qū)W術(shù)類型,成為教育體系的一部分。

科學的目的,顯然不止于劃分“學域”,它還有更高的目標,那就是追求“真理”,正是這一追求,賦予科學更高的價值,使之脫離神學設定和神圣引導,而有了自己獨立的目標。

以“真理”格義“學域”,日本有學者西周。

西周在《百學連環(huán)》一書中,提出了“學域”問題,拿來同漢學做對比。一比較,就發(fā)現(xiàn)“漢學雖有經(jīng)學家、歷史家以及文章辭賦家等區(qū)別,但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學域’之分”。

漢學,不設“學域”,兼容并包,雖恥于一物之不知,卻弊于一統(tǒng)之陋習,雖未必致亂,卻也難以明察學問之經(jīng)界,西周說,“大凡學問,皆有學域之分,地理學有地理學之域,政事學有政事學之域”,先有“學域”,然后分科,而分科之學,便是科學。

西周注意到了,中國傳統(tǒng)學問無所謂“學域”界定,深受漢學影響的日本學問,自然也就沒有“學域”分界。

他率先意識到,漢學的包容習慣,在學問上,是一種陋習,故與之決裂,而新時代的學問,當有“學域”界定。

“學域”說,給日本學界帶來了一次學問對象和內(nèi)容的大轉(zhuǎn)換,同時,也是一次關(guān)于研究學問的方法論的革命。

西周譯西洋各學科,乃日本首次對“科學”作系統(tǒng)闡釋,他將Scienceandart(科學和藝術(shù))與古漢語“學術(shù)”對譯,傳統(tǒng)“學術(shù)”二字,就被他賦予了“科學與實踐的技能”的新含義。同時,他對“學”的內(nèi)容也做了調(diào)整,非僅以博覽多知為“學”,而是強調(diào)“學”的真理性,所有學問,皆應以追求“真理”為目的。

然而,“格物窮理”一說,豈非也是追求“真理”?對此,西周卻不以為然,因為,此“理”太泛,牽扯太多,在天為“天理”,于道為“道理”,問學為“學理”,立人為“倫理”。

所以,若問“格”什么“物”?“致”什么“知”?“窮”什么“理”?即以“月印萬川”方式,按“理一分殊”要求,致古致今,窮來窮去,即使窮盡,也落不到“真理”的頭上,而是落到人情世故的“倫理”和做官之道的“道理”上去。

“理”不可“窮”,一旦窮盡,就會轉(zhuǎn)化,此為“易理”,然“不易”者何?西周說,西洋之學,大凡于事物,唯一不可動搖者,乃真理也。而“探求真理”,則唯有“科學”。

《百學連環(huán)》從明治三年流行之后,明治七年,西周在《明六雜志》上連載《知說》一文,其中使用了“科學”一詞。他在譯介邏輯學的“演繹法”和“歸納法”之后,說:歸納事實,從中找到貫穿其中的普遍的真理,再將這一真理,按順序清晰揭示前后本末,最后結(jié)構(gòu)成一種范式,稱之為“學”。在這“學”的過程中了然并掌握真理,再使真理之便利活用于人類萬般事物,稱之為“術(shù)”。因此,“學”的旨趣唯在于專門講求真理,而不可計較真理對眼前現(xiàn)實的利害得失;“術(shù)”即追隨真理之所在,尊重真理,使吾人得以避免虛假之害而趨真理之利。

“學”與“術(shù)”雖迥異,但“科學”也還是會混淆,以化學為例,分解法之化學可謂“學”,綜合法之化學可稱“術(shù)”,盡管如此,兩者還是不可分的,它們都屬于同一個化學體系。

西周在“學”旁,標注的日語假名“サイ—ンス”,是英語“Science”(科學)的音譯,可見其已立“科學”為“學”。而“科學”精神,就在于追求“真理”。

“真理”具有超功利性,不論其后果,對于人類社會,有利還是有害,有所得還是有所失,即使難辨,亦當持之。

此觀念,直至今日,仍為日本科學思想的主流。

“術(shù)”則不然,西周與福澤諭吉并世而立,可謂日本學界“學”與“術(shù)”的代表,福翁之“學”與西周不同,其“一科一學”之實學趣旨,在西周則稱之為“術(shù)”,認為它適用于趨利避害。

西周是一位追求“真理”的科學思想家,其“知說”主張,成為日本科學思想生長的根基,在日本發(fā)芽開花。

“真理”是什么?西周說,“真理”是truth(真相)。它從哪里來?它從莊子來;要往何處去?要往科學去,往truth去。

西周從古漢語里,尋覓先知,找到“真理”二字。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8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獨立學術(sh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