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遲上小學的時候我就知道魯迅了，根本不用等到語文課堂上學他的雜文才認識他，他的版畫頭像，還有“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蹦莾删湓?，隨便在哪里都看得見，正所謂“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當然，真讀懂他的書，乃至真懂他這個人，并不容易，且越來越不容易。1990年代初我大體翻過一遍《魯迅全集》，后來新版全集和編年集、分類集也都置齊，準備著有朝一日要從頭重讀魯迅。但這一日究竟是何日？目前說不清楚。

知道周作人就太遲了。剛才我一直在想：我到底什么時候知道魯迅有個“散文家與漢奸”的弟弟周作人的呢？說不清?；蛟S要到1980年代后期。能夠確認的是，我買的第一套周作人的書，是鐘叔河先生編的岳麓版《知堂書話》。初版應該是1986年，我買到時，是1988、89年的樣子了。我對這套書的感情，有段時間到了不能與之相見的程度，因為一見之下，就想掏錢買下。2001年我在深圳初次拜見鐘叔河先生，就曾表白說，《知堂書話》不僅周作人寫得好、鐘老您編得好，設計印制在當時也算淡雅別致得出乎其類，集知堂墨跡的書名都成了一個標志。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后來《知堂書話》還會出現(xiàn)多種版本，更料不到不管后來怎么變換花樣我都覺得還是初版最清秀動人，最素樸無華，最超凡出眾。那是最有“書話”味道的設計，也是最具知堂文字風格的設計。

后來不止一次聽鐘先生講起，1979年“落實政策”他獲得一個出版崗位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出版周作人的書，實現(xiàn)心中多年愿望。1980年，很少有書報刊提到“周作人”的時候，他就選定要出版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因為此書當時只有香港三育版，內(nèi)地偶爾見到的，都是不明來歷的翻印版。他1963年開始和周作人通過幾封信，后來和周家后人也有來往，聯(lián)系版權應很方便。書稿1980年就編好了，寫于這年4月的“出版說明”寫道：

周作人是魯迅的二弟，早年和魯迅同時留學日本，一同翻譯、介紹外國文學作品，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作家之一，與陳獨秀、胡適之、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人往來頗多，熟知文壇掌故。他的這一本回憶錄曾以《知堂回想錄》的書名在海外發(fā)行，對于研究魯迅的生平事跡，研究五四以來文壇的情況，提供了大量重要的第一手材料。盡管作者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經(jīng)墮落成為漢奸，但考慮到本書的史料價值，我們?nèi)詻Q定將它印出內(nèi)部發(fā)行，供有關研究人員參考。

書名《知堂回想錄》改成《周作人回憶錄》；不署作者名字；書名頁加“（供內(nèi)部參考）”字樣，版權頁標明“內(nèi)部發(fā)行”：即使如此，此書的出版仍然一波三折，后來據(jù)說北京高層有人說話支持，《周作人回憶錄》才于1982年1月印了出來，印數(shù)為14200冊。相比那時一本書動輒發(fā)行幾十萬冊的繁華，這本改頭換面、“內(nèi)部發(fā)行”的《周作人回憶錄》印數(shù)算是極少、場面似乎過于素樸了。不過這本書卻占了中國當代出版界兩個第一：《知堂回想錄》第一次出內(nèi)地簡體版；1949年之后周作人的名字第一次在書名中出現(xiàn)。而同期周作人作為作者第一次出現(xiàn)，就是那套《知堂書話》了。鐘老曾說，1985年我有了一點點選題出書的可能，就立即編印《知堂書話》，這是中國大陸1949年后第一部署“周作人著”的新書。

然而，雖然書名、作者署名中出現(xiàn)“周作人”是1982年及之后的事，但1980年6月出版的一本書中，已經(jīng)有幾篇談論周作人的文章，且“周作人”三字不僅多次出現(xiàn)在文章里，而且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標題里。這本書就是《晦庵書話》。

1962年版的《書話》絲毫不涉及周作人。即使談論《域外小說集》，文中除提到一次“會稽周氏兄弟纂譯”外，通篇都只是說魯迅，似乎這兩冊譯文集，全是當哥哥的在操持。有一處倒也提及“魯迅收在《域外小說集》里的譯文雖然只有三篇”，那么書中另外的篇目都是何人所譯？

這樣的處理符合那個時代的“規(guī)矩”。周作人原名周櫆壽，又名周奎綬，后改名周作人，字星杓，又名啟明、啟孟、起孟，筆名則有遐壽、仲密、豈明，號知堂、藥堂、獨應等等。其筆名堂號之多，恐怕僅次于魯迅。1949年之后，“周作人”之名不能出現(xiàn)，他的譯作與著述，署名“周遐壽”的居多，《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中的人物》等都是照此辦理。

但是，讀《晦庵書話》第一輯“書話”的附錄，我們才知道周作人還有一個筆名叫“難明”。而《晦庵書話》竟然又另收了幾篇與周作人有關的書話——

《苦雨齋小書》（215頁）

《周作人紹興話序歌》（308頁）

《周作人最早書》（357頁）

《孤兒記》與《俠女奴》（359頁）

不知道《晦庵書話》算不算是1949年后公開出版物中第一本收有談論周作人著述文章的書。當年讀《晦庵書話》，沒從這個角度想過。書出了四十多年后，我忽然后知后覺起來，說來也可嘆！

胡洪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