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與我心中的戲法師

夏龍河2024-02-21 10:21

我一直試圖通過歷史上民間與官府之間的沖突,去探討某個地域的文化底色。

這種沖突最好是自發(fā)的,沒有外力和外來文化介入的,發(fā)生在膠東萊陽的田益三事件,正好符合我的選項。

田益三生于清末,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

田益三算是一個文化人,寫得一手清秀正楷,卻性格暴躁。

他家里略有田產(chǎn),卻不甘心老死鄉(xiāng)間,來到城里開了一家飯店。

他利用自己文筆好的優(yōu)勢,幫助進(jìn)城打官司的老百姓寫訴狀,一方面可以賺些刀筆費,一方面還能為飯店招攬生意。

田益三開客棧寫訴狀是為了賺錢,但他又是個有些情懷的人,那些沒錢的窮人來吃飯、來找他寫訴狀,他也不拒絕,甚至吃飯住店,都可以賒欠。

沒錢還給他,他也不去討要。

田益三因此很受窮人追捧。

窮人打官司,告的大都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田益三得罪的人太多,最終無法在城里呆下去,只得回到鄉(xiāng)下。

住在鄉(xiāng)下的田益三當(dāng)然不甘心。

這個時候,對田益三影響非常大的兩個人物出現(xiàn)了。

第一個人物,便是山東督辦張宗昌。

田益三與張宗昌沒有交情,但是他有個朋友,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東北救過張宗昌。

這個人就是對他有很大影響的第二個人物梁元善。

梁元善后來曾經(jīng)擔(dān)任東北抗日義勇軍駐滬全權(quán)代表,為義勇軍籌集巨額募捐。

田益三在梁元善的推薦下,很順利地進(jìn)入張宗昌的軍隊,當(dāng)了一名團(tuán)長。

他卻在率本部去兗州進(jìn)攻紅槍會時全軍覆滅,田益三一路逃回萊陽,不敢去見張宗昌。

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后,屢屢不得志的田益三便跑到龍門山拉起了隊伍。

田益三的隊伍不欺負(fù)普通老百姓,專門對付豪門權(quán)貴,受到窮苦百姓的擁戴,隊伍迅速擴(kuò)大。

這個時候,在當(dāng)?shù)鼗顒拥墓伯a(chǎn)黨萊陽縣委書記李伯顏找到了田益三,希望他加入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抗糧軍,一起進(jìn)攻萊陽城,田益三欣然答應(yīng)。

然而,就在李伯顏確定下攻城的日子不久,他便被人殺害了。

田益三獨自率部攻進(jìn)萊陽城,聽說其他隊伍都沒有過來,而敵人的援軍即將過來,無奈迅速帶著部隊撤了回去。

不久,田益三的軍隊吃了敗仗,又受到當(dāng)?shù)亓蛹澋钠垓_,田益三以及十二名頭領(lǐng)被處死。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故事。

在信奉“槍打出頭鳥”的中華民族,田益三無疑是一個另類。

他飽讀詩書,卻生性莽撞,有一種天生的突破階層的想法,中國傳統(tǒng)的法儒教育,沒有馴服他。

這種人,是一個族群的希望,雖然他最終失敗了,但是他是一個充滿了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自尊,有虛榮心,有時候害怕承擔(dān)責(zé)任,又在懵懂的原始的渴望出人頭地的想法驅(qū)動下,揭竿而起,這對于一個講究三綱五常的民族來說,是石破天驚的滔天大事。

田益三的身上,凝結(jié)了我們民族文化太多復(fù)雜的東西。

《長夜行》以田益三原型作為主要人物之一,以他的人生旅程作為小說的主線,在企圖復(fù)原當(dāng)時生活場景的同時,也企圖描寫出蓬勃的生命力、禁錮的民間思想、新與舊交替時期底層百姓的麻木和自戕以及以李伯顏為標(biāo)志的新生力量的嘹亮和頑強(qiáng)。

雖然頑固的傳統(tǒng)文化一直暗流涌動,歷史上一次次的改朝換代都是換湯不換藥,但是依然會有人前赴后繼,為改革這個民族而努力。

《長夜行》另一個主要人物是戲法師王順。

寫這個人物,是因為我曾經(jīng)聽過很多民國時代的戲法師的故事。

他們神秘,甚至有些恐怖。

在我聽到的故事里,這些戲法師幾乎擁有無上的法力,他們快意恩仇,來去無蹤。

如果宋朝是俠客輩出的時代,那民國就是戲法師的天下。

他們不但擁有俠客的本領(lǐng),而且有巫師的神秘能力。他們是永生的俠客。

當(dāng)然,這只是故事,是成年人對于無奈的生活的一種反抗,是成年人的神話。

少年時,我曾經(jīng)見過一幫跑江湖的。

他們表演雜技和戲法,讓我心生敬佩。

然而,在他們表演完,可憐巴巴地拿著銅鑼收錢時,圍觀的眾人卻一哄而散,我差點哭出來。

這固然是有對于戲法師固有印象的幻滅,主要卻是對觀眾的冷漠和對戲法師的崇敬這二者之間的巨大反差,讓我感到悲哀。

其中一名光著脊梁的戲法師,表演槍扎喉嚨,讓我產(chǎn)生了逃離家庭,拜他為師的沖動。

當(dāng)然,最終我沒有這么做。

我跑回家,跟奶奶要了兩元錢,送給了那名讓我崇拜的戲法師。

那時候的兩元錢,應(yīng)該算是一筆小小的巨款了。

他收了我的錢,讓我非常感動。

我一直覺得,那是我少年時,做得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兒。

這個事件,打破了我心中戲法師無所不能的印象。起碼,他們像我們平常老百姓一樣,也需要錢,過著平凡的生活。

因此《長夜行》的王順,是一個雖然有些技能,卻過著平凡生活的戲法師。

他從江湖中來,渴望平穩(wěn)的田園生活,剛好與王金三(原型田益三)相反。

但是陰差陽錯,兩人的人生產(chǎn)生了交集。

王順的田園生活夢想,因為受到鄉(xiāng)村權(quán)貴的蹂躪而破滅,跑到山里住下,與龍門寺的和尚為伴,并在王金三起義失敗后,出家為僧。

王順的命運走向,是我心中的傳奇的破滅。

他由傳奇走向平庸甚至破落,最終離開世俗,也是傳奇的哀嘆。

這是一個拒絕傳奇拒絕意淫的時代。



在上一部長篇小說《四通鼓》中,我將萊陽著名寺廟三駕寺作為地域主要背景,《長夜行》中,龍門寺作為小說故事的主要背景之一。

這兩座寺廟,分居萊陽南北,是萊陽地域最重要的兩座寺廟。

民國時代,寺廟融于鄉(xiāng)村,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寺廟,宗教與百姓如此親密無間,這讓我很是感嘆。

在某種程度上,宗教會讓人心靈安寧,因此在《長夜行》中,王順最終逃到了山中,與住在坍塌的龍門寺的老和尚做伴。

《長夜行》是一本探索之書,我想用他們的故事,檢視民族精神的衍變和困境,逼仄和希望。

更企圖用這本小書,能引起點滴的反思。

雖然這很難,但這是作為一個寫作者的使命,路雖遠(yuǎn)行之便有希望。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夏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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