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我們生活的時代,留下一個自己的版本

理想國imaginist2024-02-21 10:20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那個只有東西南北四條街,平凡又獨特的川西小鎮(zhèn)“平樂鎮(zhèn)”?不久前,作家顏歌在進行了許久的英文寫作之后,帶著暌違多年的全新中文長篇小說《平樂縣志》歸來,“平樂鎮(zhèn)”的故事繼續(xù)上演。

故事的開篇,一個名叫“陳地菊”的普通女人從繁榮的城市回到自小長大的小鎮(zhèn),或許她和我們一樣,在城市中掙扎過,哭過笑過,充滿希望又死心過,于是她選擇回到最熟悉的土地,尋找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故事的結(jié)尾,這個名叫“陳地菊”的普通女人又離開了,她選擇再次出走,她覺得也許生活并沒有困住誰,就像我們一樣,總相信繼續(xù)向外走就會有點什么不一樣。

顏歌筆下的普通人是動人的,他們有了傷心事想哭就哭,哭過就算了,不完美,但真實生動,幾乎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子。通過書寫“陳地菊”和她身邊一眾普通人命運的沉浮,顏歌也用文字串起了一座世相起落的川西小鎮(zhèn)和它背后的時代。用顏歌自己的話說,她希望“為我生活的時代留下一個自己的版本。”

最近,看理想和顏歌進行了一次長談,這場對話,不僅僅關于這本小說、關于文學、關于書寫,你還能從其中看見,一位女性在不同地域、文化和時代變遷中,如何不斷尋找自我,書寫自我。

如何用語言表達自我?

“抱歉”,“稍等,讓我想想這個詞應該怎么說”,大概是對談過程中,顏歌說得最多的短句。

“很久沒有說中文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環(huán)境中,我遇到的事情、發(fā)生的困惑,如果用中文說出來,好像是incompatible的,意思應該算是‘不太搭’”。

作為國內(nèi)知名的作家,使用中文寫作20年,也拿過無數(shù)贊譽和獎項,2016年,顏歌去往英國,在東英吉利大學學習文學,也用英語進行寫作。前段時間,顏歌的英文短篇小說集《Elsewhere》(在別處)出版,現(xiàn)在還會教授英文寫作。

這樣巨大的跨越不免讓人感到驚訝。顏歌坦誠,自己確實很久沒有使用中文了。

老實說,寫作的人,面對文字久了,會越發(fā)熟悉與順暢,也就是常說的“語感”,使用得越久越是會產(chǎn)生一種共生的依賴關系。如果要到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中,如何維持原來語感,都可以想見是一種巨大的挑戰(zhàn)。

談及要如何面對這種困難,顏歌笑笑說,她不會去“解決”,“我的生活里是沒有中文的,在英國我就寫英文小說。生活中我是經(jīng)常跟英文寫作小組的朋友來往,我成為了那個群體的一分子,他們都會叫我Yan,好像這是我的新身份。我不會去中國超市,也不吃中餐。感覺現(xiàn)在是我的下半輩子,過去是我的上半輩子?!?/p>

Norwich制作的圖書雕塑,上面有顏歌的作品《Elsewhere》供圖/顏歌

在接受FT采訪時,顏歌也提及,在美國、愛爾蘭和英國生活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住進了徹頭徹腦的“英文環(huán)境”里。有一天,她靈感大發(fā),想寫一個發(fā)生在都柏林的故事,但在她的腦子里,這個故事的人物、對話、情節(jié)全部都是英文的,她感到被圈住了,無從下手。最終,她決定用英文來寫這個故事。

于是,她向英文“投降”了,“在英語環(huán)境里,我干脆就徹底跟中文切斷了,我是一個非典型的變態(tài)例子,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太痛了,我就寧愿不要……抱歉,我好像不是一個會鼓勵到別人的人?!?/p>

如此的決絕不免讓人訝異。如今,在這個“潤學”涌動的年代,對很多人來說,逃離國內(nèi)的環(huán)境是一種可能的解法。

但顏歌卻分享了另一重的真實感受,她最近常常需要與朋友“互相打氣”,比如前段時間,她還與旅歐的媒體人、“不合時宜”的主播王磬聊了聊。

在那次談話中,王磬提及了一個特別動人的觀察,“我們到了國外,也許好像混得還不錯,但其實是進入了白人的體系中,我們把自己的話語和準則都投入到另一個體系里”。

王磬認為,在當下的新移民潮里,他們應該重新去保衛(wèi)“我們這些人的中文到底應該是什么”。也許大家可以一起,共同構(gòu)思如何建立一個在大陸之外使用的中文體系,這個體系有能力去訴說和表達這些人的焦慮、困惑和探索,而不是只使用寫作。

這個討論讓顏歌十分觸動,是啊,是否可以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中文語言,解構(gòu)掉當下中文話語里,那些被條條框框限制、甚至充滿語言暴力的部分呢?

重新去找誰是“顏歌”

雖然使用雙語寫作,也都在不同領域獲得了文學成就,但顏歌并沒有很多精英式的話語里通曉多門語言的驕傲感,她談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困惑與掙扎。

“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地方的人,好像就是百分之百完整的人,完整適應那個環(huán)境。一旦選擇離開,人生就再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了,不管徹底出走,還是離開以后再回來,都不可能再復原到最完整的狀態(tài)了。”

顏歌用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進行了詮釋,她從2012年就開始構(gòu)思《平樂縣志》這本小說。從2016年去到英國以后,長達四年里的時間里,中文似乎被她塞到了腦海中的一個抽屜里關了起來,只使用英文寫作。

直到《Elsewhere》交稿后,顏歌才有精力回過頭去繼續(xù)中文寫作。雖然擱置了很久,但《平樂縣志》其實一直是顏歌念念不忘的作品,她想要回到平樂鎮(zhèn)(《平樂縣志》的故事發(fā)生地,原型為顏歌的故鄉(xiāng)郫縣),那是她的“the original”,原初之地。

僅僅在《Elsewhere》和英國出版社簽約后一周,顏歌就重新把寫了一半的《平樂縣志》從自己的文件夾里拿出來。但許久不接觸中文,她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巨大的陌生感,“我好像不會寫作了”。平樂鎮(zhèn)系列不只使用了中文,它還是顏歌結(jié)合了四川話與本地文化,所構(gòu)建出來的帶有她鮮明的個人印記的敘事方法。

顏歌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語言了,正好,2020年理想國再版了幾本平樂鎮(zhèn)系列小說集,寄到了英國,“我反復看自己的書,不是自戀,是在學習,學習這個叫顏歌的人,是怎么寫作的,怎么模仿她?!?/p>

這樣的過程很艱難,顏歌開玩笑說,“如果搜索記錄被曝光,那我一定會身敗名裂”,由于思維的習慣已經(jīng)陷入英文里,她常常要返回去搜索一個中文詞匯應該怎么寫,比如表達母女情深的成語有什么,如何展現(xiàn)心情猶豫。

“像是在用第二語言寫作一樣”,在艱難寫完文字之后,她發(fā)現(xiàn),語言表達層面的困難還只是最表層的,在《平樂縣志》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顏歌感受到了更深一層的束縛,那是語言背后暗藏的思維方式的巨大不同。

在顏歌看來,中文寫作與英文寫作的最大不同,就是時間。

我們在學習英語時,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記憶時態(tài),不同單詞的過去時、進行時、將來時。這個看似簡單的概念,運用到寫作中時,卻是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果仔細思考,你會發(fā)現(xiàn),中文寫作沒有英文那樣明確的時態(tài),甚至可以完全不出現(xiàn)時間的概念——但我們在寫作和閱讀的時候,卻能從文字中推測出故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

顏歌的多本中文小說都被譯成了英文,翻譯在將《我們家》翻譯成英文時,對顏歌提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when did it happen”,這件事到底發(fā)生在什么時候?當時顏歌很想回答她,為什么要這么在乎時間,我們不就是活在混沌中嗎?

顏歌的愛爾蘭丈夫看了翻譯后的《我們家》,也感到特別驚訝,說自己“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的小說,感覺整個時空都在旋轉(zhuǎn)”。由于翻譯成英文必須加上時態(tài),所以這本書好像就不停地在不同的時間里進進出出。

在用英文寫作時,顏歌面臨的終極挑戰(zhàn)之一,也是時間,她總在不斷地追逐時間。

在英文小說里,不管用怎樣的方式進行寫作——即使是再意識流的作品,時間結(jié)構(gòu)也依然是故事依托的根本。在英文寫作中,時間是一種逃脫不掉的存在。

帶上了這種視角,顏歌發(fā)現(xiàn),中文小說,尤其是自己過去的作品,思維的基本框架不會是時間結(jié)構(gòu)(temporal structure),而常常建立在特別的空間結(jié)構(gòu)(spatial correlation)之上。

所以,從英文寫作再回到中文寫作時,顏歌感覺自己“被時間的鐵鏈困住了”,不再是過去那樣在時間里自由自在的的狀態(tài)。

她甚至有點絕望,自己已經(jīng)無法擺脫時間的烙印,英文寫作里有個概念叫作“signposting”,特別表明了英語創(chuàng)作里對清晰性的要求。如果時間狀態(tài)出現(xiàn)了變化,比如從過去回到了現(xiàn)在,需要把它標記(signpost)出來,像一個路標一樣指示時間出現(xiàn)了變化。

現(xiàn)在進行中文寫作時,顏歌總是不自覺地像英文那樣思考時間的概念。這讓她感覺“僵硬無比”,再也寫不出以前那種漩渦一樣的時間狀態(tài)了,“這就是英文寫作帶給我的血的教訓”。

《勃朗特姐妹》

對于這個轉(zhuǎn)變,顏歌坦誠,自己并不會去和解,就讓時間銬在自己身上。只是通過這點,她更深刻地意識到了不同語言之間的巨大不同?!爱斘覀兇粼谝粋€環(huán)境里時,其實我們不止在使用同一種語言,我們還共享了一套歷史文化,有同一個上下文。

一直生活在同一種語言和生活環(huán)境里時,有點是前現(xiàn)代的狀態(tài),農(nóng)耕社會那樣,天、地、人都在一起,是和諧的。但脫離了原來的語言后,人和天地之間的聯(lián)系斷裂了,人被帶離了土地,這像是一種從現(xiàn)代進入后現(xiàn)代狀態(tài)?!?/p>

不過,對于這種損失,顏歌倒也并不會完全悲觀?!笆堑?,你永遠都會缺失一部分,不過人可以去綜合衡量得與失,再去做(出走)的決定?!币驗槭澜绺鞯囟加懈髯栽愀庵?,不存在一個真正完美甚至接近完美的地方。但只要愿意承擔后果,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被時間困住之后

在意識到“時間”的存在后,顏歌不僅專門寫了一篇論文,討論這個中文與英文寫作中的巨大差異。她身體力行地發(fā)現(xiàn),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差異,最終形成不同的文學體系,也帶來了不同的文化價值和判斷。

于是,顏歌在自己身上進行了實驗和嘗試,比如在用英文寫作時,她有意識地對抗“時間”這種英文寫作的傳統(tǒng),而采用空間來構(gòu)造敘事。

還有一次,她從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借鑒中國古代小說寫作了一篇英文短篇。在這篇《Traveling In The Summer》中,顏歌加入了古典中文小說里的敘事閑筆以及委婉表達。在中文體系里,那些難以名狀的部分常常有著獨特的美感,但這卻讓英文編輯感到困惑,這到底想要表達什么?顏歌卻十分堅持,最后她說服了編輯保留了這些部分。

“這就是我‘黑化‘的開始,現(xiàn)在‘黑化‘得更徹底了”。對顏歌來說,英文只是一種“寫作工具”,她希望,最終可以在英語小說里建構(gòu)起一種“反英文”的寫作傳統(tǒng)。

后來,她做過好幾場主題為“Writing Against English”的講座。不過顏歌強調(diào),跟更中庸、會把一些詞看得很重的中文語境不同,在英文里,很多時候“against”并不是一個那么有對抗性的詞匯,可以表達很中性的意味,所以,against并不意味著單一的、二元對立的“抗爭”或是“對抗”,直接翻譯成“反”更合適。

現(xiàn)在,也有很多人在這樣用反英語的方式來使用這個“后殖民語言”進行寫作——顏歌解釋說,英語現(xiàn)在成為世界語言,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后殖民結(jié)果。所以,使用英文寫作,并不意味著就要投身到舊有的英語文學及其思想體系中,也可以建構(gòu)起“l(fā)iteratures in English”,用英語寫作的不同文學。

許多作家就此進行過深度探索,比如近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大熱門,肯尼亞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早在1968年,他就寫作了一篇名為“On the Abolition of the English Department”(廢除英文系)的文章。

在歐美接受過英文寫作訓練后,恩古吉將自己的名字從詹姆斯(一個典型的白人名字)改成了恩古吉,在肯尼亞語里意為“文學”。他還回到內(nèi)羅畢大學,將英語文學系改為非洲文學與語言系,推動肯尼亞的語言文學革命。

在后殖民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精神的去殖民化》(Decolonizing the Mind)里,恩古吉思考,“如果真的有必要學習某個單一文化的歷史譜系,為什么不是非洲文明呢?”他認為,“英語屬性”是一顆文化炸彈,“消滅了一個人對自己名字、語言、環(huán)境、抗爭歷史、團結(jié)、個人潛能和根本上對自己的信念。它讓人們把自己的歷史看作一無是處的廢墟……驅(qū)使人們?nèi)フJ同自己身上沒有的東西,比如,其他人而非自己的語言”。

不管是使用其他語言進行寫作,還是盡力把英文思維“去殖民化”的過程,都是在反對語言霸權(quán)帶來的否定,去尋找真實的自我。

《紫色》

這樣的意識被越來越多人接受,比如在2020年,經(jīng)過多位教職員工的投票,康奈爾大學最終把英語系(the English department)的名字改成了英語文學系(the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s in English),一方面是為了消除歧義(English也指英國人),更重要之處在于詞匯“l(fā)iteratures”使用了復數(shù)形式,這或許是在強調(diào),多遠族裔和人群用英語寫作的文學,也需要被納入到英文寫作的范疇中。

過去常常有一種聲音,好像用英語寫作就只是“給白人看的”。但這種觀點其實有點過時了,現(xiàn)在的英文寫作,存在許多實驗性與自我探索的部分。

比如前幾年諾獎得主石黑一雄,閱讀他的小說,尤其是像《別讓我走》《克拉拉與太陽》等中后期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從文字中幾乎看不出他的國別,他的族裔,甚至他的文化背景,也就是說,石黑一雄的小說是世界性的。

石黑一雄5歲時就與父母一同移居英國,他在英國長大、也一直使用英文進行寫作,但他的早期的作品仍有比較多日本元素。石黑一雄說過,“我好像需要把日本的故事寫完,滿足大家的期待以后,我才能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p>

顏歌認為,這其實是許多少數(shù)族裔作家的普遍困境,處在一個白人主導的社會里時,不可避免的會被他者化地凝視。比如她常常感覺到,自己被看作是一位“亞洲女性有色人種作家”,或者更簡單粗暴的標簽,“一個中國人”。

這時候,人的個體性好像被抽離了,成為了一種身份的代表,一個身份政治的符號。有趣的是,顏歌與石黑一雄讀了同一所大學,作品都在同一個出版社出版,甚至和同一個編輯合作。有一次在出版社年會上,石黑一雄還很好奇地問顏歌,為什么會選擇用英文進行寫作,或許因為這是大家共享的困惑。

從嬰孩到成人,其實一個人逐漸建立自我、培養(yǎng)自己個體性的過程,多年的小說寫作,也構(gòu)建了顏歌的作家身份,但來到英國時,從一個文化環(huán)境到另一個文化環(huán)境里,過往多年建構(gòu)起來的個體性卻好像都被剝奪了。

“這其實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她似乎重新變?yōu)橐粋€嬰孩,必須要重新用英文寫作來建構(gòu)自己的新身份,去確認自己的真實性和原創(chuàng)性。

顏歌的少部分朋友同時閱讀過她的中文和英文小說,不止一個朋友評論說,在兩種語言的小說里感到了強烈的分裂感,甚至閱讀出了一種隨機性,好像“顏歌”成為了一個多元宇宙,不同小說體現(xiàn)著她的不同人格。

“我感覺自己真的有點人格分裂了”,顏歌笑了笑。對于這種分裂,她有時候很悲觀,有時候又很樂觀。

悲觀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在煉獄中,處在一個“不左不右、不上不下、不男不女、不東不西”狀態(tài)里,好像卡住了,有時候感覺十分孤獨。不管在哪里,她都沒法回到百分之百的狀態(tài)。不管處在哪個語境里,都需要不斷地自我解釋,而無法只用語言就能表達自我。

樂觀時,她又覺得自己很幸運,“好像我這輩子擁有了兩次人生,有兩個作家的身份,有兩個文學世界,甚至得到了重生”。

盡量去呈現(xiàn)世界的肌理

重新寫作《平樂縣志》,似乎也是一種在不同人生之間轉(zhuǎn)換的過程。

這本書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參照了《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一般簡稱“二拍”)的語言風格進行寫作。

寫完《平樂縣志》的寫字臺的墻,供圖/顏歌

多年英文寫作之后,顏歌一直在思考,一種語言背后的社會文化、歷史根源到底是什么?到底什么才是中文的文學傳統(tǒng)和敘事傳統(tǒng),它又攜帶了什么?

于是,她越發(fā)渴望在中文寫作中,體現(xiàn)中文性與中國文化里的文學傳統(tǒng),因而對“二拍”的參考也并不奇怪了——這畢竟是中國古典短篇白話小說的巔峰之作。

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最初構(gòu)思《平樂縣志》寫作的時間是2012年,對于如何書寫當下,顏歌是十分困惑的。那時,每天好像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發(fā)生,各種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價值的激烈碰撞,每每讓人感到喧嘩與浮躁。顏歌認為,這種社會狀態(tài)恰恰與“二拍”的成書的時代頗為類似,那是在明朝末年,“三教九流”開始萌芽,人們都在無序中尋找有序。

不過再往后十年,也就是斷斷續(xù)續(xù)寫作《平樂縣志》的十年中,產(chǎn)生了更強烈的劇變,這讓顏歌遭受了強烈的存在主義危機,她甚至不斷會有自我懷疑,寫作還有意義嗎,這一切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對于這個拷問,顏歌沒有給出具體回答?;蛟S,本來這種疑問就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也不是在某個階段,好像就突然打通任督二脈就能一勞永逸地理解,人似乎總要在疑惑與清明之間不斷循環(huán)。

雖然早就開始寫作,但顏歌一直沒有想明白女主角陳地菊的最終結(jié)局。這是顏歌寫過的最難寫的人物,她一直搞不懂,陳地菊到底應該是一個怎樣的人。

繼續(xù)寫作《平樂縣志》后,當小說進入到收尾階段,新的平樂鎮(zhèn)正在建立,世界發(fā)生了巨變?,F(xiàn)實中,那是在2020年之后,世界也正在劇變,病毒肆虐,大家都被困在家里,很難看到希望,也罕見真心的喜悅,頗有種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顏歌終于想明白了女主角陳地菊的最終決定,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陳地菊好像活了過來。于是她轉(zhuǎn)過頭去,刪掉了一大半文字,重新寫作了目前的小說。

許多讀者評論中,都感受到了《平樂縣志》體現(xiàn)的那時普遍的苦楚悲涼、無助以及絕望。顏歌的書寫不僅記錄了自我所感,也更是體現(xiàn)了時代變化在她身上留下的刻痕。

除了“二拍”的語言風格,《平樂縣志》另一個獨特之處,來自于書名。如果閱讀過地方志,尤其是縣志,你會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各類瑣碎的、事無巨細的記錄。比如某年當?shù)禺a(chǎn)了多少種水果,或是開了多少家美發(fā)沙龍。

《小婦人》(1994)

對顏歌來說,縣志是一個“神奇的存在”,當然背后還是有權(quán)力的因素,但縣志記錄的內(nèi)容,從某種程度來說,是一個去中心化、去權(quán)力化的過程。

縣志會把社會的方方面面,盡量不加選擇、幾乎不帶歧視地收納進來。在同一本縣志里,會同時記錄郫縣縣長換屆和郫縣美發(fā)店老板數(shù)量幾何,社會各個階層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許多在主流歷史里籍籍無名的普通人,也被縣志所收錄。

這類數(shù)據(jù)也許絕大時候都被封存起來,鮮有人知曉,使用的時機也許很少,但它又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存在,記錄本身就十分重要。在去英國前,因為想撰寫平樂鎮(zhèn)的故事,顏歌專門去到郫縣縣志辦要了許多縣志,那里的工作人員十分驚訝,竟然還有人想關心這些內(nèi)容,便十分熱情地給她拿了許多資料。

在這些厚厚的資料里爬梳時,顏歌突然意識到,小說家寫作是在進行選擇性的敘事,而縣志很大程度上是不選擇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權(quán)力,而她試圖去反思這種權(quán)力。

所以顏歌在《平樂縣志》里,參考了縣志的數(shù)據(jù)與寫作方法,試圖去寫作盡量多的人物,即使有幾個筆墨更集中的視角人物,但也會經(jīng)歷從他們鋪開,展現(xiàn)更多群像與社會的肌理。

在人物寫作時,顏歌也努力地不評判,而用白描來呈現(xiàn)人的復雜性。她小說的每個人物都有著很明顯的缺陷,幾乎沒有一個真正的正面人物,以盡力消解習慣性的道德評判。

顏歌認為,小說家是一個裝故事的瓶子,小說家的職責是去呈現(xiàn)這個世界的肌理,讓世界本身來引導故事行走。作者要盡量隱形,不要評判,最好化成風消失在故事里。

不過她也坦誠,理論如此,實際很難做到。就像她在仿照“二拍”里的說書風格時,不自覺地會思考其中的厭女部分,她的選擇是干脆放大這種聲音,體現(xiàn)這種聲音里對男女性別不同從而評價不同的偏頗。也許這樣,讀者閱讀時就會產(chǎn)生不舒服,進而也去思考,生活中那么多的“理所當然”里,到底蘊含著多少不公正與偏頗呢?

這是與過去的告別

短期之內(nèi),《平樂縣志》將是顏歌的最后一部長篇中文小說?!斑@是我的告別作”,顏歌在多個場合都有類似的表達。

如果稍微多看過一些顏歌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寫平樂鎮(zhèn),也就是她的故鄉(xiāng)四川郫縣,那個產(chǎn)豆瓣醬的郫縣。

最早一本是于2008年出版的《五月女王》。2004年,顏歌的母親去世了,之后她開始寫作平樂鎮(zhèn)系列,這是她寫作生涯中時間跨度最久、也投注了最多個人情感的作品系列。

從私人角度來說,顏歌感覺自己始終無法走出母親去世這個節(jié)點,所以她希望在平樂鎮(zhèn)系列小說中,盡量去還原母親在時的那個世界,捕捉那個世界的肌理,那個世界的人事變遷與喜怒哀樂。

顏歌常常在想,如果母親沒有去世,很可能她就不會離開中國,不會到英國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禘lsewhere》里也有關于“mother tongue”(母語)的內(nèi)容,“我有種深層痛苦,就是沒有辦法再講母親的語言了”。

在寫作《平樂縣志》時,顏歌把時間設定在2004年之后,寫作這個時間點之后的平樂鎮(zhèn)。在這部小說里,她將此作為一個平行世界,投入了自己最渴望的期許,陳地菊的媽媽得了癌癥,然后奇跡般地康復了。

“我在中文寫作里面有一個坎,就是我走不出平樂鎮(zhèn)”。所以完成《平樂縣志》,也相當于一次自我斬斷。她進行英文寫作,“重新投胎再過一輩子”。

現(xiàn)在,顏歌著手創(chuàng)作著一部已經(jīng)的簽訂英文長篇小說,在寫作完這部小說之前,她不會再進行中文寫作了。

但如果之后再寫,她確定自己不會再寫平樂鎮(zhèn),也不會再使用四川方言建構(gòu)的小說敘事了。顏歌還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也許,她會去嘗試構(gòu)建,一種異國他鄉(xiāng)的全新的中文。

采寫:青鸞;排版:歐陽咻、野豬;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理想國經(jīng)授權(quán)轉(zhuǎn)載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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