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的《羅剎海市》與諷刺詩歌

潘采夫2023-08-30 14:41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潘采夫/文

自打我記事起,沒有哪一首流行歌曲像《羅剎海市》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大街小巷傳唱的歌很多,如《水手》《心太軟》《月亮惹的禍》《大海》《雙節(jié)棍》《2002年的第一場雪》等,但沒有一首歌的詞能引起雪崩一樣的議論。

先把《羅剎海市》的部分歌詞摘錄如下:

“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過七沖越焦海三村的黃泥地,只為那一條一丘河,河水流過茍茍營,茍茍營當家的叉桿兒喚作馬戶,十里花場有渾名,她兩耳傍肩三孔鼻,未曾開言先轉(zhuǎn)腚,每一日蹲窩里把蛋來臥,老粉嘴多半輩兒以為自己是只雞,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只雞,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

不少人是索隱派,像索隱《紅樓夢》和《圍城》一樣,將歌詞中的藝術(shù)形象與現(xiàn)實人物一一對應(yīng),認為刀郎臥薪嘗膽,為曾經(jīng)受過的委屈舉起了復仇的匕首和投槍。我認為這看低了刀郎。

有一種觀點,說搖滾樂負責批判,而流行樂歌唱青春愛情,形成這種印象,是由于流行音樂具有深刻思想和批判精神的歌曲太少,但并不是沒有。我愛聽的歌曲里面,就有鄭智化的《大國民》、李壽全的《未來的未來》、羅大佑的《現(xiàn)象七十二變》《亞細亞的孤兒》《未來的主人翁》《皇后大道東》《鹿港小鎮(zhèn)》等。當然有人會糾正我,說羅大佑早期的歌曲也是搖滾,好東西總不能都給了搖滾樂啊。

以我業(yè)余的看法,《羅剎海市》從中國古典小說和地方小調(diào)中汲取養(yǎng)分,接續(xù)了羅大佑們幾乎失傳的批判性流行音樂的傳統(tǒng),只不過更文學,更含蓄,更晦澀難解。批判和晦澀都是對當下的描摹,具有多重解讀的價值。至于對個人的攻擊,我認為介于“草色遙看近卻無”之間,畢竟有太多的文學經(jīng)典,本意是個人意氣,結(jié)果卻成了大師作品。若有若無的神秘感,使這首歌成了一個罕見的文化事件。

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老師講,批判是直接批評和否定,而諷刺是含蓄的批評和否定,我覺得有點教條了,諷刺是手段,批判是精神,二者沒法揮刀分開。當然也有一些純諷刺的文學,比如魯迅先生的《教授雜詠四首》:

“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擋辯證法??蓱z織女星,化為馬郎婦。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名人選小說,入線云有限。雖有望遠鏡,無奈近視眼。”

為戲謔四個作家教授的游戲之作,就是罵著玩。

《羅剎海市》對顛倒黑白的世事的批判精神是嚴肅的,和《竇娥冤》的“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直接開罵暗通款曲。當然《羅剎海市》諷刺的手法又極盡戲謔之能,有通俗藝術(shù)的詼諧,這會讓《羅剎海市》在中國的諷刺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寫這篇小文的目的,倒不是評價《羅剎海市》的,而是借它鉤沉一些我喜歡的諷刺詩歌。《海市》的文學源頭來自《聊齋志異》,它的吟唱形式源于地方小調(diào),也就是民歌民謠,那我們就從古代的“小調(diào)”說起。

時間來到元朝,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頭,科舉制度被廢止,讀書人和民間藝人不得不抱團取暖,高雅的唐詩宋詞也難得地和民間小調(diào)“走向共和”。于是元朝沒出太多高雅的文學作品,而民間文藝的藝術(shù)性卻得到了迅猛發(fā)展,這和《三國演義》《水滸》的誕生過程相似,當腹中錦繡的文人參與了民間文藝,經(jīng)典往往就產(chǎn)生了。

元曲民謠都特別擅長罵人,罵得生動,罵得酣暢,既有知識分子的文筆,又有江湖人物的悍勇,文壇大哥關(guān)漢卿的散曲《不伏老》是當時頂尖的“流行歌曲”:“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

走的就是大街上拍著胸脯罵街的路線,江湖氣十足。

而無名氏做的一首民間流行歌曲《醉太平·譏貪小利者》,更是罵人的藝術(shù)高峰:“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這首歌的另一個版本是:“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都夠損的。

元朝還有一首諷刺歌曲叫《梧葉兒·嘲貪漢》,作者仍然無名無姓,作者佚名,我從小以為“佚名”老師是個無所不能的高產(chǎn)作家。歌詞這么寫:“一粒米針穿著吃,一文錢剪截充,但開口昧神靈。看兒女如銜泥燕,愛錢財似競血蠅。無明夜攢金銀,都做充饑畫餅。

這是純粹的民間罵人,刻薄入骨,卻又文采盎然,非一般老百姓所能為(這個現(xiàn)象讓人想起前蘇聯(lián)的大量政治段子,顯然也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創(chuàng)作的)。當然元朝也不都是罵街,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就是深沉大氣之作,邁入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高級罵街層次。

這種諷刺性民歌不是元朝獨創(chuàng),它有很牛的師承,《詩經(jīng)》里的“風”部,是我國最早的民歌集子,他們其實是有節(jié)拍和調(diào)子的民歌歌詞,其中就包括《魏風·碩鼠》等諷刺詩。所以諷刺詩歌一直是文學史上的一個門類,相當于類型文學,這也讓元曲在中國文學史上占了一個山頭,有自己的座次。如曹雪芹的“西江月·批寶玉二首”: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我也讀出了元曲的味兒。

說到諷刺,興頭來了,蕩開一個閑筆,《金瓶梅》是明朝中后期作品,那時候市民社會繁盛,普通老百姓也喜歡讀小說,《金瓶梅》大致可類比為明朝的《廢都》,屬于當時就很受市民歡迎的流行小說?!督鹌棵贰返闹S刺藝術(shù)經(jīng)常令我拍案叫絕,如西門慶死后,潘金蓮、春梅和陳敬濟偷情被發(fā)現(xiàn),遭到月娘訓斥,兩人借酒澆愁,這時媒婆薛嫂受陳敬濟所托來傳信,文中寫道:“春梅因見階下兩只犬兒交戀在一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飲酒,只見薛嫂兒來到,向金蓮道個萬福,又與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兒們好受用。’因觀二犬戀在一處,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兒每看著怎不解悶!’”我從未見用祥瑞二字如此精妙者,薛嫂堪稱諷刺的語言大師。

以上諷刺文學很下里巴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知識分子也得加上“落魄”二字。那么從元朝向上漫溯,諷刺詩又是另一番樣子呢?

花蕊夫人是五代十國時期后蜀孟昶的妃子,后蜀降宋后,趙匡胤早聽說花蕊夫人詩名,命她作詩,花蕊夫人立就一首《述國亡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此詩一出,諷刺力度太大,一舉扭轉(zhuǎn)了“紅顏禍水”的男權(quán)謬論,千年以后,仍然被不斷引用,甚至走出國門,黑了一把遙遠的莫斯科。宋亡之際,李清照一首“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和花蕊夫人交相輝映,雙峰并峙,穩(wěn)坐女詩人諷刺詩前兩把交椅。

當然宋朝最有名的諷刺詩,可能是蘇軾的《洗兒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對于這首詩,歷史上的解讀一般是抒發(fā)了作者內(nèi)心的郁憤,和對愚蠢的滿朝公卿的諷刺云云,在我這個出生于中原鄉(xiāng)村的小子看來,以上解讀皆不過癮。大聲誦讀幾遍即知,被貶謫的蘇東坡大雅大俗,用文學的載體破口大罵,這首詩的靈魂在于用上了倫理梗,用東京汴梁話翻譯一下只需四個字:“我是恁爹!”作為濮陽人,我對開封的街頭還是了解的(讀者查查檀淵之盟的歷史,可知我們濮陽和開封的親密關(guān)系)。

東坡先生罵貪官不罵皇帝,有人不怕,當趙家人從汴梁搬到臨安,在西子懷抱里治療創(chuàng)傷的時候,林升寫了一首《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首諷刺詩差點把官家羞殺于深宮之中。

千年之后,馬君武寫下一首《哀沈陽》:“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當行。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沈陽。”

這首詩風靡一時,把張學良釘在恥辱柱下不來了,直到九十多歲時,張學良口述回憶錄中還說:“這首詩我最恨了,我張學良如有賣國的行為,你們就是將我的頭顱割下我也是情愿的。”這就是諷刺詩的力量。

馬君武這首詩,模仿的是李商隱的一首諷刺詩,他的《北齊二首》構(gòu)思之巧和諷刺之深,令人驚心動魄。第一首:“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第二首:“巧笑知堪敵萬幾,傾城最在著戎衣。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一邊是玉體橫陳,一邊是敵軍入城,用上了蒙太奇的李商隱,詩才的確深不可測。

唐朝詩人里白居易以諷喻詩著名,他的《賣炭翁》之類詩歌不是諷刺,那簡直是指著朝廷的鼻子開罵,如《秦中吟·江南旱》:“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nèi)臣……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還有杜甫的三首絕句:“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這等“筆力橫絕”,擊鼓痛罵,已遠遠超過諷刺詩所能承載。李白諷刺詩不算多,《嘲魯儒》是諷刺儒家讀書人的杰作,僅以此詩,李白就是打倒孔家店的先行者。整個唐朝諷刺詩歌,氣象縱橫,尺度也非后世所能及。白杜詩在前,我原想多說幾句劉禹錫的《玄都觀桃花》和《再游玄都觀》,已索然無味,就此罷筆。

最后補一句近代的諷刺詩歌,魯迅先生是當仁不讓,他的格律詩水平之高,百年來二三子,其中諷刺詩真是信手拈來,例不虛發(fā),《贈鄔其山》諷刺統(tǒng)治階層“廿年居上海,每日見中華。有病不求藥,無聊才讀書。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忽而又下野,南無阿彌陀。”《剝崔顥黃鶴樓詩吊大學生》諷刺日軍逼近北平時的國民政府:“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返,古城千載冷清清。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日薄榆關(guān)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

近代另一位舊體詩的大師是陳寅恪先生,他在1930年寫下《閱報戲作》之一:“弦箭文章苦未休,權(quán)門奔走喘吳牛。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諷刺當時的文人爭名逐利,尚屬直抒胸臆。到了《憶故居》,寫“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后兩句當然是名句,而前兩句巧妙的諷刺意境,更令人揣摩再三,嘆為觀止。

陳寅恪先生還有一首詩很好,以民間藝人自許,“一抹紅墻隔死生,百年悲恨總難平。我近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這首詩中的“盲翁”來源于南宋陸游的一首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