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和徐邦達的書畫裝裱師

文博時空2023-08-25 08:19


文博時空/文 梅邊亭子竹邊風,添種梁園一捻紅。

不獨裝池稱絕藝,畫圖兼似虎頭工。

——這是清代著名文學家、學者、藏書家朱彝尊為裝潢匠人顧勤所寫的一首詩。顧勤是朱彝尊的“御用裝裱師”,他的大部分收藏,都由顧勤為他修復、裝潢。

類似朱、顧這樣的交情,在書畫圈、收藏圈很是尋常,宋代米芾與其裝裱師呂彥直、近代的吳湖帆與劉定之、張大千與周龍昌,皆是其中美談。

這種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書法家啟功先生、畫家黃胄、徐邦達、何海霞……他們都有一個長期合作的裝裱師,他的名字叫張書剛。

如今已經退休的張書剛,曾是榮寶齋書畫裝裱技師。他出身于裝裱世家,他的父親張貴桐師傅是 1949 年之后京裱第一代傳承人,榮獲裝裱“老藝人”稱號,從小在琉璃廠隨裱畫名家趙翰章學徒,后來先后在融古山房、修本堂等處工作,技術精湛,在全國裝裱界享有盛譽,多年來為國家修復過大量的古舊書畫作品,1959 年參與裝裱了人民大會堂《江山如此多嬌》巨幅國畫。

(左三為張貴桐師傅 圖片為張書剛提供)

(1959 年裝裱的《江山如此多嬌》,畫幅 10 x 7 米 )

20 世紀 70 年代末,張貴桐師傅修復的兩件古畫震驚了裱畫界,一件是明代鐘欽禮的《雪景山水》,另一件是明代陳老蓮的《瓶梅圖》。兩件原作均已破碎不堪,尤其難辦的是,兩件古畫都殘缺大塊絹地。他運用高超的補絹技藝,經揭裱修補完成后,兩件古畫不僅不見破碎的痕跡,而且新舊絹絲對接得天衣無縫。

《雪景山水》修復前后對比,圖片來自榮寶齋官網

修復前后的明代絹本長卷

張貴桐師傅還有一件被載入書畫史冊的軼事,記錄此事的人,竟是徐悲鴻。

1953 年,畫商李心田攜帶一幅圓光古畫來見徐悲鴻。畫面描寫的是一武士騎馬涉水,騎士的面容、雙手和馬的全身都顯現(xiàn)黑黃的顏色,且有斑斑霉跡。徐悲鴻判斷為明人筆墨,買下后找裱畫師張貴桐師傅處理。張貴桐師傅把畫打濕,用細繩圍攏畫的邊緣,倒上火酒點燃,瞬間使畫面煥然一新,涉水的黑馬變成了白馬,騎士的黑臉黑手也還原了本色,整個畫秀潤明朗,非同凡響。徐悲鴻喜出望外,提筆將此過程記錄在畫的后面:“癸巳三月畫估李心田攜此求售,余覽其頗有意味,但畫中人面貌雙手黧黑,馬亦全黑。似為明人筆墨,即收之。而請張貴桐君滌治。張君用火酒一燒,人物與馬俱變色,有人斷為元人筆。余無不疑,蓋可謂現(xiàn)世所存中國畫中人馬精品之一也,喜出望外。為記其梗概如此。同年五月,悲鴻誌?!?/p>

(張貴桐師傅修復,徐悲鴻做誌的元代圓光古畫?圖片為張書剛提供)

榮寶齋的裝裱車間成立于 1956 年,張貴桐師傅曾長期擔任車間主任。在小的時候,張書剛就經常去車間玩,耳濡目染,接觸了不少裝裱流程。1977 年,上山下鄉(xiāng)回城的張書剛追隨父親的足跡,進了榮寶齋裝裱車間,他先以徒工身份學了 3 年新畫的裝裱,又開始學習舊畫的修復,直到 1989 年,才開始獨立進行古畫修復,他第一幅獨自修復的古畫,是一幅明代畫家祝枝山的書法作品,從清洗、揭裱到修復、全色,前后共花了 3 個多月的時間。也在那個時期,由父親張貴桐師傅裝裱過的人民大會堂《江山如此多嬌》因氣候干燥出現(xiàn)裂縫,大會堂委托榮寶齋對原畫進行復制、裝裱,張書剛也參與了此項工作,相隔 30 年,兩代人在同一作品上接續(xù)了工作。

占了琉璃廠半條街,有三百年歷史的榮寶齋,是北派裝裱的代表,也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技藝的擁有者。我國的書畫裝裱技藝始于南北朝時期,在宋代發(fā)展至巔峰。隨著時代變遷,裝裱技藝以其風格差異,分成了“蘇裱”、“揚裱”、“京裱”三種風格,京裱即是北派裝裱,它深受宮廷文化影響,特點是裱件薄、平、齊,色彩艷麗協(xié)調,款式瀟灑大方。

張書剛進到榮寶齋,給父親的保證是“我絕不會給您丟人”。按照榮寶齋的規(guī)矩,他老老實實地做了好幾年的學徒,像一個小跟班一樣,為師傅們打下手,認真跟每一個師傅學手藝。

在張書剛的記憶中,在榮寶齋學藝,有一套嚴格的規(guī)矩。前三年是學徒,要學習新畫的裝裱技術,熟練掌握每一道工序。三年后,師傅會看你是否已經掌握了新的技能,慢慢地讓你參與舊畫的修復。學藝之初,師傅不會讓徒弟親自動手,直到確認徒弟已經具備能力且不會出錯,才會讓學徒動手修畫,后面這一步,往往也要經歷 3 - 5 年的時間。因為書畫裝裱這項工作是一門高超的技藝,要干到老學到老。由于每張畫的破損和殘破情況是不一樣的,要根據殘破書畫具體情況來制定修復方案,和同行一起共同交流、溝通、總結經驗、傳承技藝。

這種管理方式來自于對“活兒”的尊敬,作為一個商業(yè)機構,榮寶齋接手的每一件書畫都來自顧客的委托,與博物館類單位不同的是,榮寶齋必須按時、按需,來完成接到的“活兒”,服務于顧客的要求。也因為此,榮寶齋的匠人們,有一套遵循老北京傳統(tǒng)商業(yè)文化的工作方式。

(張書剛在修復工作中)

張書剛接到的每一個“活兒”,無論是來自榮寶齋的指派,還是親朋好友的委托,他都會寫一張信息完備的收條,里邊的內容包括哪一天、誰、拿來的什么畫;畫的成色如何,尺寸多大;對方要求怎么裝裱、修到什么程度,要求多長時間完成……所有這些信息原原本本寫好,由雙方確認后,一式兩份,各拿一張。等到“活兒”完成,交給顧客的時候,要把收條收回來。這既是對雙方的一種約束,也是對作品的一種保障。

再好的裝裱師,也有自己沒把握的地方;再好的修復手藝,也有挽救不了的傷病。按照榮寶齋、乃至琉璃廠的規(guī)矩,拿到活,裝裱師要老老實實地告訴客人:這個地方我能修,那個地方我修不了;這個地方可以這么修,修完了之后可能存在什么問題,多少年后會產生什么變化……如果有什么地方自己沒把握,除了要跟客人說清楚外,有時候還要給客人推薦能處理好的別的裝裱師。

這些基于商業(yè)文化的處事原則,構成了榮寶齋匠人技藝的組成部分。在這里,一個好的裝裱師不僅僅要懂手藝,還要懂客戶,懂書畫“圈子”。

(張書剛修復過的一幅趙孟頫的字 圖片為張書剛提供)

能成為啟功先生等大家的“御用裝裱師”,憑的不僅是手藝,還有如何待人接物。在多年與這些書畫大家的接觸中,張書剛形成了一種用手藝幫對方思考,幫對方創(chuàng)作的能力。

1998 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張書剛在家接到了啟功先生的電話,問他是否有空,能否馬上到自己家來一趟。張書剛馬上打車去了啟功先生住的北師大家屬紅 6 樓。

到了啟先生家才知道,啟先生這天給一個香港老板寫了一幅書法,本應幾天后交給對方,但他寫錯了三個字。此幅書法全文共一百多字,如果廢掉重寫,一方面時間來不及,另一方面,寫 100 多字對于已經 80 多歲的啟功先生來說,體力消耗也太大。著急的啟先生見到張書剛,就問他有沒有什么辦法。張書剛展開看了一下,字是楷書,每個字都很端正,字和字之間清爽地分開,沒有連筆。他心里有了點底,再問啟先生:“您還有沒有同樣的紙?”啟功說有,他馬上胸有成竹地說“我來處理”,并保證最晚后天就可以拿回來。

當晚 9 點多回到家后,張書剛立刻把這幅字放在裝裱臺上,用裝裱行話里“挖款”的手藝,先把錯字連字帶紙挖掉,將口子邊緣的紙悶濕,搓薄,將同樣的一塊白宣紙剪成和口子同樣大小,邊緣也做好處理,用小毛筆刷上稀漿糊,補好后再托一層薄薄的宣紙,當晚晾干上墻,第二天干后,就完全看不出來,就像有三處字本來就沒寫一樣。

第二天晚上,張書剛把處理好的字還給啟功先生,啟先生補全了那三個字,張書剛再裝裱成畫軸,一幅險些廢掉的書法作品就這樣復生了。

(啟功先生當年給張書剛寫的字條 圖片為張書剛提供)

徐邦達先生是我國著名畫家、書畫鑒定家,他在古代書畫鑒定領域享有盛名,被人們親切地稱為“徐半尺”——傳說任何一幅書畫,只要在他面前展開半尺,無需看完全畫,他就可以判斷出畫作的真?zhèn)巍?/p>

張書剛也長期為徐先生裱畫。有一次,徐先生畫了一幅長卷,畫了一部分后,感覺心里沒底,就把張書剛找來,對他說:“你能幫我處理一下嗎?就是把這個畫卷托一下,讓我看看效果,我再決定要不要繼續(xù)畫下去?!敝袊嬘袀€特點,俗話說“三分畫,七分裱”,表達的是畫在裝裱之后,完全展開抻平,畫心背后托了顏色質地都合適的命紙,畫上的色彩才能鮮艷立體起來,畫意才能完全展現(xiàn)。

張書剛拿到的這幅畫是一幅山水畫,畫卷已經完成了 6 尺多,高度在 1 尺多。他拿回家后進行了初步的裝裱,在畫心后面托了一層宣紙,并在畫的前面后面都留出了很長的空白,為徐先生留出作畫題字的余地。在宣紙的襯托下,之前畫上的層次感都出來了,山更突出了,云霧也像在浮動一樣。徐先生很滿意,在這個基礎上繼續(xù)畫了下去,最終畫到了 12 尺長。

一般來說,畫作的裝裱都要在畫完成后再委托人進行,“先托一下看看效果”這樣的需求,在正常市場上是無法完成的,也只有長期合作的“御用”師傅,才能與自己達成這樣的默契。張書剛的父親張貴桐師傅在世時,徐邦達先生一直是找張貴桐師傅為自己做這些事,張貴桐師傅去世后,信任就轉移到了他的兒子身上。

被認為是書畫裝裱“圣經”的《裝潢志》中談到裝裱師對書畫家、收藏家的重要時曾說“好事賢主,欲得良工為終世書畫之托,固自不易,而良工之得賢主以騁技,更難其人。茍相遇合,則異跡當冥冥降靈,歸托重生也。凡重裝盡善,如超劫還丹,機緣湊合,豈不有神助耶?而賓主定當預為酌定裝式,彼此意愜,然后從事,則兩獲令終之美?!薄皶嬛?,我之命也,趨承此輩,趨承書畫也?!边@兩段話,可謂古往今來書畫與裝裱互為性命的最標準總結,也是為什么書畫家一定要有長期信任的裝裱師的原因。

“好花都要綠葉襯,畫是花,裝裱是葉。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做好這個葉,把花的美好襯托出來?!睆垥鴦傔@樣總結他幫書畫家們做的這些事情。

采訪中,張書剛并不很強調他的手藝,很多裝裱過的重要作品,他都沒有保留記錄。對他來說,做好這些工作是平常,也是本分,他關注更多的,是如何讓他的這些老客戶、老朋友們滿意,如何保持他的口碑和別人對他的信任。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們父子的這種對生活和工作的態(tài)度,和與書畫家們的這種交情,正是琉璃廠三百年商業(yè)風氣的縮影,也是中國一千多年書畫歷史的典型。


排版 | 阿樹

設計 | 阿樹,子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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