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那一邊

我是文釗2023-07-13 16:11

1

母親說,那時候你爸就在甘南,那個地方叫二郎灘。

百度了好久也沒搜索到這個地方,后來在一則短訊中看到了。那則消息說的是,甘南要建設機場了,地址就選在二郎灘場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甘南夏河機場建成已經(jīng)很多年。

查了一下地圖。地圖上綠色的一大片地方是桑科草原,我們要去的地方在草原這一頭的邊上,距離拉卜楞寺幾十公里。二郎灘(就是甘南夏河機場所在的地方)距離我們所在的地方大約有60公里。開車的話,先沿著草原邊緣向東北方向開,而后進入G316,向東南幾乎橫穿整個??撇菰?,然后再向南,一直走到草原的邊緣。

剎那間,我對草原的那一邊充滿向往。

2

我想象那個不滿20歲的女子帶著憧憬,或許還有幾分懵懂,從黃土地一路向西向北,翻山越河,踏上這一片草原,經(jīng)歷了怎樣一段路程。

她在老家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并不喜歡。我在《那個年代的愛情》那個年代的愛情里寫過他們的初次見面。他又黑又瘦,大概還缺乏營養(yǎng),面色發(fā)暗,沒有一點光澤。一米七幾的個頭,也因此顯得干巴和蒼老。村里人說他像個老漢——少說也有50歲了。這讓她不免難堪,忍不住哭起來。不過后來,她還是同意嫁給這個當兵的。

她去甘南,就是為了和那個當兵的舉行婚禮。幾十年后,她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是坐汽車還是火車,又是從哪里上車何處下車了。從陜西咸陽下面的小縣城到甘肅甘南,從關中平原到黃土高坡,穿過六盤山,經(jīng)渭水、洮河,到甘南夏河,現(xiàn)在全程走高速大概也要八九個小時,如果走國道的話700多公里,至少17個小時。

1969年的春天,那該是怎樣一段路途。一位本家哥哥陪著送她到部隊——那個當兵的在長途車能到的最近的地方等他們。和他一起等待的的是三匹馬。接下來的路只有這些軍馬可以帶他們走。本家哥哥騎一匹馬,她騎一匹馬,據(jù)說她騎的那匹馬百里挑一,最是溫順。那個當兵的——那時候是騎兵連連長——一直牽著她那匹馬走在前面。他自己那匹馬聽話地跟著他。要過一條小河的時候,他才騎上了馬背。

三個人,三匹馬,一路走向草原。

3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只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像以前那樣,好奇地追著他問東問西了。這可能是一段無法填補的空白了。一時間竟然有些凄惶。

以前總是聽父親說起自己的部隊,說起青海剿匪,甘南經(jīng)歷。記憶中他一直在這支部隊——陸軍第55師165團。這一回,因為這段甘南記憶,翻看那本《光榮的165團》(我花了500塊錢買的二手書),再對照父親退休之后寫的小傳,忽然覺得茫然無措。那種感覺,就好像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原本一直緊緊牽著他的手,卻在分神看熱鬧的瞬間不知覺松了手,一下子和他走散了。

父親的部隊常年駐扎在青海。爺爺唯一一次去部隊看他,也是去了青海西寧——那該是60年代初吧。父親說當時生活條件差,根本吃不飽,小腿都浮腫了。爺爺看到他的時候,流淚了。1962年,這支能征善戰(zhàn)的部隊正是受命于關鍵之時,從西寧出發(fā),踏上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的。戰(zhàn)事結束后,部隊回到了青海。

我翻看著父親留下的小傳。1964年,已經(jīng)擔任連長的他去天水步兵學校學習。當時全軍正在進行“郭興福教學法”大比武活動。他寫道,他參加了天水賽區(qū)的大比武,并獲得“神槍手”、“特等射手”、“無線電收發(fā)報技術能手”稱號,同時被任命為“四會”教練員。

小傳下一段已經(jīng)跳到1969年9月。父親說,他從獨立2團1營2連調任為內蒙古“達賴湖泊策克邊防站”站長。

這么說,父親離開了自己的老部隊?要么就是他從天水步校畢業(yè)之后,被分配到了另外一支部隊?這支部隊是不是小傳中所說的“獨立二團”?我查了一下,甘肅省軍區(qū)是有一個獨立二團,駐軍就在甘南一帶。

我不知道這中間有怎樣的曲折。但是在查閱了很多文檔和一些老兵的回憶之后,我明白了一點:1969年,對于在西北當兵的父親來說,這終將是改變的一年。無論他在哪個部隊,都可能面對新的職責和使命。

按照165團團史,正是在1969年,55師奉命移防河西走廊。165團駐地是甘肅張掖平原堡——要到5年之后,父親才從邊防部隊調到張掖,在軍分區(qū)教導大隊任隊長。

也是在這一年,那個我不能確證的獨立二團——這支部隊跟蘭州軍區(qū)騎兵第2師整編為20師,金戈鐵馬躍進寧夏,守衛(wèi)在賀蘭山深處。

父親的小傳中說出了大調整的緣由。他說當時“中蘇邊境吃緊”,蘭州軍區(qū)要從各單位現(xiàn)職連長中選調一批干部組建邊防部隊,條件必須是任職時間長、打過硬仗、帶過兵、具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現(xiàn)職連長。父親說,他被選中。

1969年春天,在遙遠的珍寶島,中蘇之間發(fā)生了一場舉世矚目的小規(guī)模戰(zhàn)事。

邊境有事。兵鋒所指,士兵別無選擇。我猜那個陜西女子對所有這些一無所知。她既然下定了決心,就絕不后悔。

4

父親每次看到電視里面奔馳的軍馬都會變得興奮起來,眉飛色舞地跟我們講他的馬。有一次好像是坐他的車去省城,聽他一路上和戰(zhàn)友聊天,說當時怎么馴馬。具體都淡忘了。

母親后來說,她在甘南的時候,父親每天都帶著士兵種油菜——這和想象中騁馳草原的騎兵連長的形象大相徑庭。不過實際情況可能正是這樣。我看到好幾篇老兵的回憶文章,都寫到種油菜收油菜的事情。

有一位老兵,聽起來像是在父親的友鄰部隊或者是后來接防的部隊。他說,他們團的一連就常駐阿木去乎二郎灘農(nóng)場負責種植管理。一到秋收時節(jié),就會調其他部隊到農(nóng)場參與秋收。

這位老兵叫做“西北狼大王”。他在文章里寫到了1973年的秋收:

那時中秋節(jié)臨近,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已經(jīng)開始飄起雪花,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起床號一響,大家就匆匆起床洗漱完畢,喝罷玉米糊糊,吃一塊玉米發(fā)糕,然后就提著鐮刀上工了。每人每天大約要割一畝左右油菜,站在望不到頭的地邊,真是愁死人吶!好在割完不要捆扎,放在原處即可,后邊有專人收集到脫粒機前脫粒。午飯就在田間吃,等到黃昏收工時累的直不起腰來,那還要整隊高歌回駐地吃完飯,飯后還要開班務會總結。

高原上的紫外線特別強烈,加上寒風勁吹,戰(zhàn)友們個個面色紫紅,手臉大都皸裂,再加上已經(jīng)穿了幾年的棉衣無法清洗,里面早已油垢滿滿,穿在身上冰涼,于是不少戰(zhàn)士就反穿棉衣用一根繩子把腰一扎,就提著鐮刀下地了。好在這荒涼的地方,見不到老百姓,部隊對軍人風紀也就不再要求了,任憑戰(zhàn)士自由一把,只要完成收割任務就行了。難怪軍區(qū)首長到秋收點檢查工作,見到這些乞丐般打扮戰(zhàn)士,感嘆道“高原上的戰(zhàn)士太苦了!”。

那時部隊和全國人民一樣,同樣艱苦,好在能吃飽。每天一頓粗糧,兩頓細糧,可是在高原上饅頭蒸不熟再加上是春小麥,那饅頭吃起來粘牙,只有過節(jié)才會吃一頓優(yōu)等粉(冬小麥面粉),蔬菜就是土豆和卷心白(也稱蓮花白),別的蔬菜別想了,一年也吃不上幾次。每天六角九分的伙食費在當時算是高標準了,這還是沾了高原補助的光。對于那些獻身國防的義務兵們,大都知足了,要知道有的戰(zhàn)士在家鄉(xiāng)連飯都吃不飽??!

……

忍不住想起那個又黑又瘦的騎兵連長。

5

父親小傳里說的“達賴湖泊”,我感覺是就著讀音寫出來的。那個地方叫做“達來呼布”,內蒙古額濟納旗政府所在地。策克,就是現(xiàn)在因為胡楊林聞名四方的策克。父親以前經(jīng)常提起這個地方。不過他的陜西口音發(fā)出來的是“CEIKE”,很多年里,我都沒有將它和今天那個網(wǎng)紅之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據(jù)說,這個地處戈壁腹地不足3萬居民的邊疆小鎮(zhèn),現(xiàn)今不但有了高速公路和鐵路可由陸路直通,還建有機場空港開辟了空中航線飛抵,每年來此觀光游覽及從事商貿活動的國內外賓客不下200萬人。

查到一段官方資料:原策克邊防站始建于1956年,營級單位,曾隸屬于內蒙古公安廳武警總隊,是原“達來霍博邊防總站”,現(xiàn)某部隊的前身。1965年,隨著國防建設需要邊防站前移,守備師入駐后,策克邊防站營房交付守備師使用并成為該師衛(wèi)生隊。

另外一份資料說,當時北部邊境形勢異常緊張,國家從加強戰(zhàn)備大局運籌,將額旗地區(qū)劃歸甘肅省統(tǒng)轄,即由蘭州軍區(qū)就近分擔防守西北邊境的任務。這段國境線長約500公里,至酒泉、張掖間縱深也為約500公里——我5歲前是在這兒的?,F(xiàn)在這個地方歸內蒙古阿拉善。因為不了解這段歷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解釋不清楚我算是在內蒙還是甘肅。

父親在小傳中說,作為邊防站站長,他的主要任務是,搞好邊防站的全面建設,參與外事工作,代表中國軍人同蒙古軍人進行會晤。

他自述,到邊防站后,他冒著內蒙的嚴寒、風沙和沒有水吃等諸多困難,采取乘車、步行、騎駱駝,進行了三個階段的反復勘察,很快熟悉了當?shù)氐倪吔缱呦?、地形特征以及外方軍事人員的活動特點。經(jīng)過短短兩個多月時間的籌謀,很快有針對性地制定了我方的應急作戰(zhàn)方案。曾多次到過蒙古烏蘭巴托。

據(jù)資料,“策克邊防站”是蘭州軍區(qū)所轄800里邊防線上,十來個邊防站中唯一對蒙古會談會晤的站。

6

1969年10月蘭州軍區(qū)守備師在額濟納旗組建——我不知道父親的邊防團是否隸屬于守備師。1969年11月,開國中將皮定均調任蘭州軍區(qū)司令員。顯然,這些都是北部邊境防務大調整的一部分。

看到有資料說,為了了解軍區(qū)各個部隊的情況,皮定均到蘭州上任的第8天,就帶著一個小班子,輕車簡從地下部隊檢查去了。皮定均這一出去就是一個月,重點考察軍區(qū)境內的邊防線,當他聽說邊防線上有個策克邊防站,便要到那里去實地考察。

邊防站是守衛(wèi)邊防的最基層單位。據(jù)說當時中央有規(guī)定,像皮定均這一級的首長不能親自到邊防站去,隨行人員因此反對他的想法。皮定均卻說:“不去了解那里的情況,一旦有事,兩眼一抹黑?!?/p>

所以,皮定均到邊防是總部領導特批的。還有一個說法是,規(guī)定到邊防不能過夜,但是他還是在當?shù)刈×艘灰埂?/p>

或許正是皮定均的“固執(zhí)”,父親得以和這位名將有一面之緣。父親在他的小傳中自述:1969年12月,時任軍區(qū)司令員皮定均同志在視察邊防時,聽取了邊防團領導的工作匯報后,親自查看了他這個站長的陣地建設,審閱了他的應急方案。皮司令員表揚說:“這個小站長才是真正會帶兵的人?!?/p>

我看到的材料說,皮定均對這個會晤站十分重視。他對邊防團團長裴承壽說:“策克是祖國對蒙古的一個窗口,策克的建設和邊防戰(zhàn)士的精神面貌,不只是那個站的問題,而是代表我們祖國的問題,一定要把策克建設成模范邊防站。

按照小傳的記敘,司令員了解了父親家中的實際情況后,特批了我的母親隨軍。

皮定均,安徽人。身經(jīng)百戰(zhàn)。據(jù)軍史,中原突圍時,他率第1旅擔任阻擊掩護任務。以7000人佯裝主力與30萬敵軍周旋。阻擊任務完成后,他帶領孤立無援的第1旅,擺脫30萬敵軍圍追堵截后,帶著3個團5000人的完整建制進入解放區(qū),被認為創(chuàng)造了奇跡?!捌ぢ谩庇纱寺劽煜隆?976年7月7日,福建軍區(qū)司令員任上,皮定均在指揮軍事演習時因飛機失事遇難殉職,年僅62歲。

6

我們從草原上疾馳而過。成群的牦牛懶散地站著或者躺在草地上,看也不看一眼馬路上飛逝而過的我們。草坡上的羊群忙著穿過一條岔路,一點也不在乎開到眼前的車輛。山坡上的油菜花開了,一片明黃覆蓋著整片大地。

我們駐留在草原的這一邊。清晨5點多,天光大亮。草原還沒有醒來。綠色大地上看不到一個人影。馬糞、小花、早起的鳥兒,微風和青草的味道,大地沉靜。隔著一片木屋和帳篷,一串馬蹄聲響起,牧人牽馬走過。

一條小河彎來彎去,彎成了“幾”形。些微的天光映照著水光,涓涓細流一路輕唱著直到河水的交匯處。碰撞之下忽然水聲滔滔。河對面也有幾處木屋和帳篷。一點炊煙升起,一匹小黃馬安靜地站在木屋前面,偶爾扇動著馬尾。

草原向上延伸,形成一片草坡,然后是綠色的山頂,平滑圓潤,慢慢與蒼茫的天光相接。昨夜沒有星星,狗叫聲此起彼伏。今晨的天空卻是透亮的。太陽一點一點露出了頭。一人身在茫茫中?;秀遍g,仿佛看到那年那月,那個春天的黃昏,三個人,三匹馬走向草原的那一邊。那個當兵的牽著他的新娘的馬,馬蹄聲聲。斜陽灑滿大地,映照著綠色的營房。

文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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