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難，是改掉思想上的習氣?！?/p>

蘆小玲的微信朋友圈簽名寫著：“一個沉醉在書法世界里的設計師?！边@些年里，她一直在沉醉與清醒的狀態(tài)里交替。沉醉地投入，清醒地覺察，覺察著那些由沉醉而帶來的固化，久而久之形成的思想習氣，一次次突破、新生。她說，這是終生的功課。

在她自我認定的兩個標簽中，設計師是謀生的飯碗，她經(jīng)營的一家廣告公司。書法，是她的一個夢，現(xiàn)實之外的理想天地，從兒時就開始向往的境界。三十多年里，這個夢由兒時的心心念念照進了生活。一萬二千多個日夜里，她已記不清多少次在夢境里，和書法、書法家們相遇，笑出聲來。一覺醒來，那些影子仍舊印在腦海里，成為記憶的珍藏。

從小，她生活在山西晉中靈石縣的一個小山村。那是春秋時期隸屬晉國的一座古城，群山環(huán)繞，縣城居于汾河谷地之中，民風幽遠厚重。七八歲時，她開始寫寫畫畫，夢想成為畫家。

無師自通，抖起膽子在墻上畫畫，春節(jié)寫起對聯(lián)。村里人都說好，從城里來的人也驚訝著說“好”。怎么個好法，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就是“像”。怎么個像，那些參照的圖景來源說不清楚，也許就是周圍的山山水水，人情風物，看了一眼就刻在心上，再也忘不掉。

十一二歲時，她愈漸發(fā)覺了自己的這一特長。對圖像敏感，看一兩遍就能背出來。有一次，她看到一個“年年有余”的年畫，一個大胖小子抱著一條碩大的魚，咧開嘴笑著。她被圖像生動的造型色彩吸引，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接著就一鼓作氣畫了出來。先用線條勾勒，再用水彩填畫。圖畫出來時，同學們?nèi)紘^來看，你瞅我瞅，對著原圖，再看看小玲的畫作。

“這是你畫的嗎，我不信?！薄斑@么好，你都沒學過，怎么會的呢？”信不信由他們吧，小玲心里美滋滋的。她看到自己心里那顆種子在發(fā)芽。一不留神長出個小苗苗，青翠欲滴。

那會兒她也不懂書法。寫字像畫字，但就是畫得像。村里沒人懂，也沒字帖，在那方小天地里長到十幾歲，她見過的也就是毛主席的草書，啟功的楷書?！巴豸酥淖掷洳欢哪睦镆娺^個別字，從沒見過整本字帖?！钡褪悄莻€別字，依稀印象中的模子，也讓她激動，給了她敢寫敢畫的能量與沖動。

就這么憧憬著，快樂著，到了人生的轉(zhuǎn)折口?？即髮W填報志愿時，她未能免俗，隨大流報了熱門的計算機專業(yè)。書畫，仍舊像一個夢。時時從夢中醒來，在現(xiàn)實中清醒。她說，那是她第一次“扔”掉了書法。

大學時的小玲（前排左一）

但這根線，沒有斷。在大學里，因為有書畫愛好，她擔任班里的宣傳委員，系里的宣傳副部長。有一次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學校要求做一期主題黑板報，第二天就要檢查。但那一次，藝術(shù)靈感豐富的她卡了殼，沒有任何思路，對著空空蕩蕩的黑板愣愣地看著，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一片空白。她索性放下眼前，蒙頭大睡。

夢中，果然靈感來襲。她夢見了嫦娥奔月的圖景，一路追趕，飄渺的裙裾中仿佛騰空而起……一覺醒來，她元氣滿滿，直奔黑板報前，寫寫畫畫一氣呵成。

這么多年，她時常在夢中與自己的潛意識相連，獲得強大的能量。也時常在一些似夢非夢的場景，比如旅途中的閉目養(yǎng)神、小瞇小盹中，看到連篇的圖景：奇奇怪怪的小動物、山水人物、漢字圖影晃蕩眼前。她沉浸其中，享受著與上天賜予的靈感微熹中的連接、對話與啟發(fā)。一睜眼，又全沒了。那么短暫、珍貴，像是藝術(shù)的開悟?！扒皫滋?，陽了發(fā)高燒，夢到了王羲之……我老公說，你是燒傻了吧?！?/p>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她歡喜這靈光現(xiàn)的一刻。但回到現(xiàn)實，仍要為生計奔忙。大學畢業(yè)，她開始在省城太原上班，學平面設計。成為一名設計師。和書畫，還是沒關(guān)聯(lián)上。她說，這是她第二次"扔"掉了書法。

再以后，她因為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選擇和愛人一起回了老家，嫁到了靈石縣離家不遠的另一個村?！八麄兡莻€村，比我們村還小呢?！苯Y(jié)婚沒多久，有了兒子。帶了三年孩子。三年，沒有碰畫筆。她說，那是她第三次“扔”掉了書法。

三年里，就是柴米油鹽，與書畫的碰撞，也許只能在夢里。她心有不甘，在村里應聘做了幼兒園的老師。有一次，幼兒園院子里的墻上正好要畫畫?！拔襾碓囋?。”她拿了個梯子爬上爬下，一下午把一整面墻全畫滿了。幾個小時里她揮動著畫筆，似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當水彩濕潤著一點點粘附到雪白的墻壁上，在下午充沛的陽光映照下閃著五色光芒時，她心里有些小小起伏，旁邊人也看呆了：“你會畫畫？畫得真好啊。”

那一年，家里搬了新居，客廳有一面墻也想找人來畫。她扛來梯子爬上去，一股腦兒又畫了一面墻?！澳銜嫯嫞俊崩瞎@訝著張大嘴望著她。“會！”她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即便是面對自己最親近的人，也不曾說出自己的喜好。那個夢，她把它壓在心底，藏得太久太久。一點點變得微小，好像塵埃一樣輕飄黯淡。

“要是有機會去中央美院，我一定去！”一瞬間，心底小小的起伏，化作一股巨大的能量迸發(fā)出來，似乎要穿透身體。另一聲音又豁然響起：“不可能，不可能，在這個小村里……”她看到希望升起又落下，飄遠。無言的委屈充塞著胸膛。

人生如旅一站連著一站。下一站，她和愛人離開了村里，到了城里闖世界。開網(wǎng)吧、裝潢店、瓷磚店、做起了建筑生意。生計、生活，仍舊占滿了全部空間。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大熱天穿著高跟鞋跑到二十二樓，談業(yè)務，搞裝修，“為了生活啊……”最務實的生活里打轉(zhuǎn)，她仍舊感到心里埋藏的一絲委屈?！安辉敢庾鲞@些?！逼谂胃玫臋C會。

沒過多久，機會來臨。她和朋友一起開起了廣告公司，也做書畫培訓。她看到了一束光，一種靠近。在廣告公司她成為一名設計師，寫寫畫畫。書法班里，她特意增加了毛筆字課。自己不懂，就請了一個老師，老師看報名的學生少，上了幾節(jié)課就走了。她索性自己報了個書法班，從頭學起。

那是2016年?？h里有人報名了馬玉寶老師的“百日臨”活動。每一季100人，100天臨寫篆隸草真行五種書體25種碑帖。她一下來了精神，有人勸她：“別去了。人家都是有基礎練了好多年的。你啥都不會……”

“啥都不會也要去?！彼粋€人跑去報了名，坐著火車倒了好幾趟，去北京宋莊參加學習見面會。夏天的時候，在沒有空調(diào)的工作室里，和一群人一起鋪開六尺、丈二的宣紙，飽飽地蘸濃墨汁放開膽量寫過去。揮灑汗水，揮灑性致，揮灑無窮無盡的熱情。她感到，心底的那個藏了很久的種子，開始發(fā)芽開花。她走進了，夢想中的天地。

訪碑學習

那段時間，她記不清多少次往返于家鄉(xiāng)靈石與北京之間。車票攢了厚厚一疊，積攢了十幾年的學習熱情也火山似地迸發(fā)出來，在老師的指引下，尋得了一條路徑，一套方法，迅速入門、打基礎、提升認識、技法。在名碑名帖、墨海紙香中徜徉，擔任百日臨、少兒百臨教學老師……三十幾歲的年紀，在人生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她又成為兒時向往著寫寫畫畫的那個幸福女孩。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好聽，微信群里一直都是打字來教學，但當時教學任務太多忙不過來，只能想辦法突破自己用語音講解。”小玲回憶起第一次嘗試是在給首師大附小一年級學生上課時，發(fā)出語音20次、30次，又一遍遍撤回，最后還是沒講出來。

在隨后的成人百日臨小楷講解中，她逼著自己再次突破?！霸诜磸桶l(fā)出又退回40多遍后，終于突破自己開口用語音講解了?！蹦翘?，她反復聽著自己的一條條語音，聲音明亮、清晰、堅定、悅耳……原來自己可以做到，只要再鼓起勇氣往前邁出一步、兩步，就可以走得更深、更遠，向著夢想中的方向。

那幾年里，她一路突破，進步神速。山西省第八屆書法篆刻群眾展以魏碑作品入展、山西省青少年書法篆刻展以篆書作品入展，考取中書協(xié)認證教師資格……“那次我生病剛做了手術(shù)，愛人不同意參加考試，但覺得機會難得，硬是在手術(shù)后第六天去了現(xiàn)場……”

如同兒時，人們看到她無師自通寫寫畫畫時的驚訝一樣，在短暫幾年時間里取得的成績，一鼓作氣上升的勁頭，像坐過山車一樣，快得超越了人們的想象。

她清楚地惦量著自己的努力。但同時，也有一份警醒。“寫得真好啊，臨得真像啊。”贊美之聲環(huán)繞時，也有一份來自身邊人的提醒：“寫字不能只看表面，只聽表面，要多想。從之前的想法里跳出來?！?/p>

跳出來，以免落入窠臼，形成習氣?！澳嵌螘r間有些煎熬。我反復地想，書法不可能那么簡單。我才寫多久，得了幾個獎就能成為書法家？不可能，沒有幾十年持之以恒的磨練，不可能有真正的進步?！?/p>

她找到了欒金廣老師?！八f話狠，一針見血。我就跟他說，你就說不好，狠一點沒關(guān)系。我不要聽好的。”按著老師的要求，她寫了米芾行書手札，寫了顏真卿《多寶塔碑》，寫了《圣教序》《張猛龍》……每天的書寫量長達8個小時。也就是說那段時間，她除了工作就是寫字，用時間磨練打牢基石、大字小字轉(zhuǎn)換、尺牘對聯(lián)形式變換，每一天積累跨越，臨和創(chuàng)之間的轉(zhuǎn)換一點點突破著。

有時候和愛人一起開車，看著路邊店鋪牌子上的字，她就在心里開始琢磨。這個“乾”字用米芾體怎么寫？兩個字之間的間距，這幾個字并成一排、兩排，大小、行距怎么處理？她瞇起眼睛，從前老在眼前晃動的一個個奇怪的小動物，變成了一個個伸胳膊踢腿的漢字，活靈活現(xiàn)，讓她思緒萬千。

仿佛是再一次臥薪嘗膽，積蓄突破，收獲接踵而至：第七屆“海峽杯”全國書畫作品展入展、首屆“衛(wèi)夫人獎”全國書法篆刻作品展入選、第十八屆山西省書法臨摹展入展、山西省青年書法篆刻精品展入展、首屆“神農(nóng)杯”全華人詩詞書法篆刻大賽入展、山西省書法協(xié)會會員、中國硬筆書法協(xié)會會員……

小玲書法作品

“靜靜地做自己，讓世界發(fā)現(xiàn)你。”她給自己設計的微信頭像下靜靜躺著這句話。這兩年，開廣告公司做廣告設計的主業(yè)外，她開辟了自己的書法工作室。成為孩子、成人書法愛好者口中的蘆老師。

她在工作室定制了一面大大的書法墻，把大家的作品都掛在上面，相互對照、講解。她享受著每一次課程，講書法源流、筆法、結(jié)構(gòu)、章法，也利用自己計算機、新媒體特長，錄制了一期期書法教學視頻，在抖音、微信視頻號中發(fā)出和網(wǎng)友探討。

她靜下心來突破臨創(chuàng)瓶頸、書寫性瓶頸，一遍遍書寫打磨作品。有時，一寫就是100遍。她不太聲張地努力，有贊美，也有批評。線上線下的聲音，她比從前更能從容地接受。

世界，在慢慢發(fā)現(xiàn)她。在靈石縣書法界，她漸漸有了一點點名氣。來找她學習的人越來越多，關(guān)注她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人提議：“或許你可以……”“差得太遠，不考慮那些事情?！彼季S的習氣，名聲的播散，總是環(huán)繞在周圍，人很容易沉浸其中，無以自察。

清醒者選擇安靜沉淀，再度出發(fā)。“萬人海里一身藏”，回歸初心，回到經(jīng)典，好好寫字，細細琢磨，盡一個書者的本份。

“有夢的人何懼歲月的洗禮?！?/p>

這是她微信簽名的另一句話。這幾日，她的微信頭像也有了變化，一個穿著藍色花布襯衣的女孩的背影，梳著柔順的麻花辮，自然搭在肩頭。這個畫面，總讓人恍然想起童年、少年的她。簡單、無畏，一股腦往前沖。

夢，在歲月的洗煉中會愈漸濃厚。夢，一旦種下，土壤豐潤，便搖曳生長。書法的夢，剛剛開了花，足以支撐長長的一生一世。（劉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