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等大戲歸來

謝楚楚2023-06-17 08:22

經(jīng)濟觀察報 記者 謝楚楚 天還沒亮,群演們已等在了集合地。他們百無聊賴地打哈欠,湊桌打牌,或者安安靜靜地蹲著。

“這些都是演員?”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向周圍一望,滿眼都是人。

“不是吧?”蹲在他一旁的“前輩”抬了抬眼皮,疲憊地應了句,“這都是還沒當上演員的演員”。

當一輛載著群頭的大巴車緩緩駛來,滿屋子的群演沖了上去,和群頭套近乎,要一個可能“漏網(wǎng)”的通告名額。

《我是路人甲》曾把這真實的繁華收進電影。它發(fā)生在橫店鎮(zhèn)的中心——“橫漂廣場”。

橫店兩字,事關夢想。多年來,它吸引著年齡不同,身份各異的人離開家鄉(xiāng),來此尋夢。直到今天,新踏入橫店的年輕人依舊會興奮地指著一塊黃底紅字的牌子(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演員服務部),說著十幾萬個群演曾說過的橫漂原因,“我有一個演員夢”。

但過去幾年,時間褪去了這片地方的熱鬧。當?shù)匾晃焕涎輪T說,這里已經(jīng)沒有臨時通告可接,大劇組較少,通告數(shù)量逐漸下滑,經(jīng)過疫情的洗禮,不少演員已離去。

但凌晨三點左右,部分群演依舊會帶著朦朧睡意,提著演員椅,背上一個背包,來到那塊黃底紅字的牌子下集合。牌子下面是三面緊閉的鐵皮卷簾門,負責人清點人員后,一同乘坐大巴前往拍攝現(xiàn)場。

復蘇也在進行。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給出的一組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一季度開拍劇組較去年同期增長12%;2023年1-5月演員辦證人數(shù)同比增長了60.91%。橫店影視城劇組接待相關負責人說,從5月份開始,大劇組、特大劇組的數(shù)量已經(jīng)上來了,在拍劇組有39個,籌備組有40多個。

截至目前,橫店演員注冊人數(shù)累計為13萬人,劇組、群演撐起了橫店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身處其中的相關方卻對復蘇并不敏感。

一位三十五歲左右的租客說,留在橫店的老演員不多,她現(xiàn)在也不再接戲,轉(zhuǎn)去做手工編織工作;一家距離老演員服務部不遠的賓館,老板滿臉愁容感慨,生意遠遠比不了2019年;一個機場接送的司機在6月份頭8天只出車了兩天;鐘夫翔今年一部戲都沒有接到,即使今年已經(jīng)是他進入演藝圈的第三十年;經(jīng)營了6年民宿的老板丹丹已暫時撇下生意,開啟了周邊旅游,今年的住房空出了一半,她正考慮轉(zhuǎn)行;雖然比起疫情時,目前阿峰在橫店的快餐生意還不錯,但靠的是二十年積攢的人脈,以及越來越多數(shù)量的短劇,為了保證收入穩(wěn)定,他同時在做兒童藝術考級工作。

相對他們對未來行業(yè)的不確定,有些人已經(jīng)選擇了離開。陳至明今年已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影視主題公園,扮演NPC,固定的上下班休息時間讓他感到安穩(wěn)。

橫店影視城劇組接待相關負責人就今年的“回暖”解釋道,影視不同于旅游,疫情放開之后,旅游立馬迎來人流量爆發(fā),但影視項目投資較大,一個項目投資額至少在百萬、千萬級別,前期籌備工作約為半年到一年,影視行業(yè)恢復相對滯后一段時間。橫店影視城是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影視拍攝基地,始建于1996年。絕大部分古裝仙俠戲、年代諜戰(zhàn)劇均在此拍攝。

據(jù)當?shù)叵嚓P方的反饋,現(xiàn)在橫店的劇組大多是豎屏短劇,劇組小到十幾人,大到幾十人、上百人。與大戲相比,豎屏短劇投資成本小、涉及內(nèi)容簡單、拍攝周期短、專業(yè)化分工不強,因此消化不下更多人員。

但橫店永遠不缺人,逐夢演藝圈的年輕人前赴后繼。一位五月底剛辦上演員證的年輕女生靠拼手速才拿下了名額。周三、周五,每天15個女生注冊名額總是“秒沒”。

5月底橫店的氣溫已達36度,空氣混濁著悶熱和粘稠,身體感受到的只有不適。而溫度將達40度的7、8月才是橫店最忙碌的時候——白天拍戲可以拍更長的時間。

投資、劇組、演員、餐飲、住宿構成了橫店的運行機制,要讓這個機制在忙碌季快速轉(zhuǎn)動起來,關鍵不在于源源不斷踏進橫店尋夢的新人,而在于大戲能否歸來。

離開

三年前受電影《我是路人甲》影響,陳至明孤身一人來橫店闖蕩。隨著劇組減少,報戲的競爭也越來越激烈,今年3月他決定暫別橫店。今年不到30歲的他,認為自己年紀已經(jīng)稍大,難以在演藝圈混出個名堂。

被一個網(wǎng)大電影“放鴿子”成為了導火索。這部戲最開始確定陳至明參演,隨后讓他等消息。在等待的20多天中,劇組依舊不停在招人。最后,劇組告訴他,包括他在內(nèi)的第一批特約演員全部不用。

陳至明沒有因此放棄,他決定做回群演。但事情沒有出現(xiàn)轉(zhuǎn)機,那部戲只要100個男群演,而微信群有10個,也就是1000人搶100個群演名額。一般按報數(shù)形式,誰報得快誰就能入圍前100。陳至明的手機信號很差,沒搶上,他所在群的100個男群演,一個也沒搶上。

橫店演員有等級,最基礎的是群演,工資固定,拍10個小時120元/天,長相好一點可以考前景,是正臉能出現(xiàn)在鏡頭前的演員。再高一級,考特約演員,是通常只有幾句臺詞的小角色。工錢逐等級提升。

跑群演是個累活兒。陳至明回憶起自己第一部戲的角色有點好笑,他演的是一個戴斗笠的殺手,“導演叫我們就叫帽子,帽子走,帽子該起來打了。”夏天穿厚斗笠,冬天一次在山上連續(xù)拍10個小時,拍到早上6點身上都結了霜。

但考上特約演員也沒緩解太多,試戲試到膩煩,一個店小二幾句臺詞的角色吸引上百人報名,好不容易背好詞、走好戲,拍攝好打包發(fā)給劇組方,最終都石沉大海。

現(xiàn)在橫店流行拍攝的豎屏短劇吸納不了太多人。大場面少,不需要大量群眾演員。主題多涉及豪門公子、千金“宮斗”、穿越等爽文內(nèi)容,一集兩三分鐘,陳至明參演過這類劇集,演保鏢,一天80塊,比一般群演工作低些。陳至明說,一般豎屏短劇不會通過公會發(fā)公告,劇組工作室可能就內(nèi)部把演員消化完了,其中的燈光師、場務也有可能身兼數(shù)職。

陳至明離開橫店3個多月,并沒有退掉橫店的租房。房東勸他別退,房租減免,再免掉水電。他說自己是住得最久的一個,每回出租屋一次,隔壁半個月或一個月,一副新面孔就會出現(xiàn)。

生意

丹丹在橫店經(jīng)營著3家民宿,今年入住率下滑了一半,她沒有心思再投入過多精力打理,目前她已開啟了短暫的旅行,并在考慮轉(zhuǎn)行。

2016年左右,丹丹大學畢業(yè)后來到橫店,碰上了蓬勃時刻,每半年她就開出一家民宿,生意火爆到演員寧愿去酒店住幾晚,也要等到丹丹的民宿有空房后再挪回來。

疫情之前,丹丹已是4家民宿的“包租婆”。疫情一來,她轉(zhuǎn)出去了3家,只留下1家。之后又在短暫的恢復期快速開出了2家民宿。

但此時并未重現(xiàn)先前的繁榮,目前房屋空著一半,丹丹打算先去旅游散散心,實在不行就轉(zhuǎn)行。房租是十年簽,目前還剩下4年左右,她并不打算轉(zhuǎn)讓出去。“只要讓它保本就行,和我做其他行業(yè)并不矛盾,畢竟這個上手比較輕松”。

阿峰20年前懷著演員夢來到橫店,期間干過演員、場務、燈光、攝影助理,2015年“網(wǎng)大”橫空出世之時,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重新被點燃。來到橫店之前,阿峰擺過地攤、開過服裝店。

2015年他開了一家影視公司。彼時正是電影《我是路人甲》上映那年,橫店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劇組掙搶用地,阿峰微信朋友圈無一例外的都是開影視公司的人,他也扎進了因剛剛興起而收獲熱錢關注的“網(wǎng)大”行列。

2016、2017年短暫嘗到甜頭后,因大環(huán)境改變,阿峰手中大量戲積壓,虧了投資人的錢,投資人不敢繼續(xù)再投。他也虧了自己的錢,虧得一蹶不振。

中間阿峰接過劇組拍攝的散活兒,也學過抖音賬號運營,但總覺得還是干實體踏實,于是去年6月開了一家70平的飯館。由于位置靠近核酸檢測亭,人流量大,飯館的生意不用愁,甚至有點火爆。然而,今年線下恢復正常后,人流卻嘩啦啦地往下掉。

但他還有另一條路:給劇組送盒飯。劇組均為豎屏短劇,“幾乎每天都有開機的”。由于飯館租金太貴,給劇組送飯也用不上這么大的地方,他年初在偏僻處租了一塊十幾米的地籌備盒飯,租金能省下好幾萬,今年6月他正式把飯館關停了。

現(xiàn)在,送盒飯的工作交給妻子或兒子,阿峰每天幾乎都有一半的時間在城市之間穿行。聯(lián)系到他的那天晚上,他剛剛開了6個小時的車,凌晨一點從南昌回到橫店。他同時在做兒童藝術考級證書相關工作,需要到全國各地聯(lián)系藝術機構。他認為,兒童藝術考級是趨勢,也是一個頗有潛力的新事業(yè)。“兒子陪我一塊做盒飯,我覺得就挺好的,沒想著大富大貴。送盒飯能掙點,老婆上班也能掙一點,加上這個考級能做起來,有固定收入,能生活就行了。”阿峰說。

等待

雖然被影視大傷元氣,但阿峰說自己始終會回到影視行業(yè)。他手里已報備了4部網(wǎng)絡大電影,只不過缺融資。也有投資人找來,但阿峰不會深入往下聊。

對他而言,除了前些年的投資受騙經(jīng)歷之外,不確定性是最大的阻礙。連去年大火的豎屏短劇都“嚇得不敢輕易嘗試”,他害怕大環(huán)境再次改變,極度厭惡風險。“市場需要一個過程”,他理解恢復緩慢的原因,以前疫情虧錢的老板,要逐步把錢掙回來才會來投資。與此同時,大劇組對疫情還是有戒備心,最重要的還是行業(yè)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阿峰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做網(wǎng)劇,以前投資幾個億的人已經(jīng)下降到投資兩三千萬,因為他們用的男女一號都是新人,流量明星不敢用。

在橫店等待的還有老演員鐘夫翔。雖然今年上半年一場戲沒接到,但他也沒打算走。由于身體原因,他正好休息一陣子,同時照顧在橫店收留的十多只流浪貓。鐘夫翔過去收留的貓都來自劇組,不少劇組在橫店拍戲的時候會收留流浪貓,拍戲結束、劇組解散離開橫店后,貓就留給了他,但今年的流浪貓都是他在路上遇到的,數(shù)量銳減一半。

入行三十年,留在橫店,鐘夫翔并不是為了再有多出彩的角色,而是為了等投資。今年鐘夫翔計劃籌拍一部網(wǎng)絡喜劇,這部劇的預算是400萬。資方看到這一數(shù)字望而卻步,對方說,壓到200萬就直接投了。鐘夫翔不愿妥協(xié),成本壓縮就意味著質(zhì)量打折扣。目前他還在尋找資金的過程中。

鐘夫翔表示,真正做過影視的公司不愁錢,而外行資本不太了解行業(yè)的運作模式,又不肯放棄合作,花費的時間最后就變成了無用功。他希望留在行業(yè)里,在一個類似洗牌的階段中,“專業(yè)的人干專業(yè)的事”,等待融資的到來。

機會

張洪濤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剛剛導演的一部豎屏短劇殺青后,第二天白天,便開始忙于劇組的結賬,還器材,當天晚上緊接著開第二部劇的劇本會,4天后開始拍攝。

據(jù)導演、制片人張洪濤介紹,豎屏短劇的籌備期非常短,每天要拍攝16個小時左右,劇組人員一般控制在20人左右。他剛剛殺青的一部豎屏短劇,是一個關于男主最后逆襲的爽文題材。

時間短、節(jié)奏快、劇情直擊觀眾嗨點的豎屏短劇,在去年出現(xiàn)爆款后,吸引了張洪濤的注意。他發(fā)現(xiàn)豎屏短劇的內(nèi)容大多是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能很難實現(xiàn)的事情,想象人生中達不到的巔峰,比如逆襲。今年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拍了7、8部豎屏短劇聚集,一開始投資只在15萬左右,現(xiàn)在逐步上升,到了50萬一部劇。不過他認為影視人的春天還正在路上,現(xiàn)在只能算是順勢而為。

不僅是短視頻平臺和各類自我開發(fā)的小程序參與其中,愛奇藝、騰訊等長視頻平臺一直在布局微短劇?!吨袊W(wǎng)絡視聽發(fā)展研究報告(2023)》顯示,2021—2022年,微短劇上線數(shù)量顯著提升。各大長短視頻平臺紛紛入局并不斷加碼,相繼推出分賬扶持計劃,各大制作公司、MCN機構也積極加入這一賽道。2021年重點網(wǎng)絡微短劇上線數(shù)量為58部,2022年則達到172部。

對于剛剛來到橫店的年輕人而言,豎屏短劇意味著機會。今年1月才到橫店的王斌,雖然覺得豎屏短劇很“狗血”,但如果價錢給得高,600、700一天,賺錢都“不磕磣”;與王斌一同到來的還有2002年的任思潤,他并不排斥這樣類型的劇集,有活兒就接。他說現(xiàn)在輪不到自己挑剔。

正在籌建的橫店影視產(chǎn)業(yè)園也能承接年輕人的夢想。距離秦王宮拍攝地不遠的地方,現(xiàn)當代戲的拍攝建筑物已破土而出。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至明、阿峰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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