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漫談|愛爾蘭仙姑

沙門2022-06-19 08:43


葉芝研究大家諾爾曼·杰弗勒斯(Norman Jeffares)曾在1945年聽毛特·岡親自朗讀葉芝的名詩:《當你老了》。當時的情景和詩中設想的完全一樣:毛特·岡已經八十歲了,無復當年的美貌;她坐在爐火旁,從書架上取下葉芝的詩集,徐徐開始誦讀——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對于文學拜物教者來說,這簡直是一個道成肉身的神啟般的時刻。

《當你老了》的靈感取自法國詩人龍薩的同名作品(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在原詩中,風流的龍薩試圖用“對你名字的不朽贊頌”來引誘美人,勸她即刻“采摘生活的玫瑰”,莫待明日。葉芝的這首改作雖脫胎換骨,卻沒去掉這一層勸導的意味:在最后一個詩節(jié)里,他暗示毛特若不接受他,終會悲嘆這愛的消逝,盡管只是懷著“淡淡”的哀傷。葉芝的求愛如世人所知終未得逞,但他卻實現了隱藏于詩中的苦澀的雄心——憑借他的詩歌讓毛特·岡的名字不朽。

毛特·岡(Maud Gonne)生于1866年,小葉芝一歲,卒于1953年,晚葉芝十四年。她是愛爾蘭裔,出生于英國,受教育于法國;母語為英語,能說流利的法語,(和葉芝一樣)不會說愛爾蘭語。她的頭銜是:愛爾蘭民族革命家、女性主義者、演員,以及l(fā)ast but not least,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繆斯。

時至今日,毛特·岡更多是作為“葉芝的繆斯”而聞名于世,她作為革命家的種種事跡在除了愛爾蘭之外的其他地方恐怕早已被人淡忘。這是否印證了葉芝在他的《詩全集》開卷之作《快樂的牧羊人之歌》中標榜的信念:“毫不崇拜塵土般的英雄業(yè)績”,“唯有文字有幾分價值”?

毛特·岡自傳《女王的仆從》的序言似乎對此隱隱做出了回應。她談到自己早年曾經見到的一個幻象:一位高挑的美麗女人在穿越一片沼澤,為了不陷入淤泥,她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這些石頭閃著光,為她形成一條路,當她走過之后,石頭就陷入黑暗之中。毛特認為,這個女人就是古愛爾蘭女王“胡里痕的凱瑟琳”(Cathleenni Houlihan)——愛爾蘭民族的象征,她正從奴役走向自由,而毛特自己則是這些墊腳石中的一員。毛特寫道:“夜晚的哀傷攫住了我,使我哭泣,多么孤寂啊,我僅僅是這些被遺留在身后的小石頭中的一塊。”

毛特·岡可能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非虛構”的美女。她個子很高,十四歲就長到五尺十寸(178公分),成年后高達六英尺(183公分)。她的樣子,照葉芝的說法,是“膚色如蘋果花,臉和身體的線條”擁有“至高的美”,筆直的背和自負的額頭有如古希臘女神帕拉斯·雅典娜。葉芝有一種神秘的觀念,認為肉體的美與精神的品質有關,因此他始終把毛特的美和她靈魂的高貴關聯在一起,在《沒有第二個特洛伊》中,他這樣寫道:

什么能讓她平靜,高貴

使她的心靈單純如一團火,

她的美如拉緊的強弓,這美

在如今這樣的時代不自然,

它孤高、寂寥,至為凜厲。

毛特那“如拉緊的強弓”般的奇特罕見的美讓葉芝又愛又恨——它既深深吸引他,又讓他永遠得不到她。毛特出身優(yōu)裕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英國駐愛爾蘭的騎兵上尉;憑她的美貌,十多歲初入社交界即成為八卦報刊的焦點,在巴黎姑媽的精心經營下,一度有望打入上流社會的頂端,成為新一代的名媛。然而,在榮蒙威爾士親王親臨造訪的當天,毛特的父親竟將她帶走。從此,毛特遠離了常規(guī)的道路,再沒回過頭。

父親英年早逝之后,毛特開始獨立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1887年,她在姑媽家遇到改變了她一生的人——年長她十六歲的法國政客米勒瓦(Lucien Millevoye)。如今無人能考證當米勒瓦在初次見面之際對年方二十、涉世未深的毛特·岡說“請像圣女貞德解放法國一樣解放愛爾蘭”是出于真心還是只想誘她上床。這位擅長外交陰謀的布朗熱分子夸口說他要為法國奪回在普法戰(zhàn)爭中失去的阿爾薩斯·洛林,說毛特·岡可以和他結成聯盟,因為愛爾蘭和法國有共同的敵人——大英帝國。

米勒瓦的成功可能超過了他的期望。他不但成功地與這位如花美人同床共枕,而且他建議的聯盟也變成了真事兒:幾個月后,毛特·岡在衣服里縫上一件法俄密盟的草案,只身前往彼得堡。這個聯盟持續(xù)了近10年之久,直到米勒瓦后來背叛約定轉而支持英法聯合。在知道這個消息的片刻之間,毛特·岡結束了他們之間的聯盟,無論是政治的還是身體的,和開始時同樣果決。沒有人能夠欺騙、愚弄毛特·岡這樣的女人,她超凡的意志力甚至能夠把謊言轉化為現實。這種非凡的力量來自于幼承庭訓:她父親曾告訴她,意志力的能量不可思議,“如果我年少時曾一意成為教皇,或許今日我真的已是教皇。”

葉芝稱毛特為雅典娜,既是贊頌她的美,也有一層腹誹的意思:在希臘神話中,雅典娜不僅是智慧女神,也是女戰(zhàn)神。作為敏感的詩人,葉芝對政治斗爭中的暴力非常躑躅,他在晚期的名作《人與回聲》中懷著愧疚自問:“我的那出戲劇可曾送/一些好漢去讓英國人射殺?”“那出戲劇”指的是《胡里痕的凱瑟琳》,毛特在其中飾演凱瑟琳。在這部激發(fā)民族主義熱情的戲劇中,毛特的表演讓觀眾無比激動,一位作家看后認為:排演這樣的戲必須“準備好讓人民到街上去開槍射擊或被人射殺。”

當然實際上毛特并沒有太多機會對英國展開真正的暴力抗爭,她曾策劃過一些 “恐怖活動”,但幾乎從沒成功。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愛爾蘭人與英國人真正兵戎相見的唯一機會是在南非的布爾戰(zhàn)爭中——作為志愿軍參戰(zhàn);而毛特之所以后來嫁給了志愿軍團將領約翰·麥克布萊德,或許也有一種補償的心理?

一半出于獨斷獨行的性格,一半因為革命中的男權主義(絕大多數政治組織不接受女性成員),毛特成了一位編外的“個體革命家”。她從事何種工作一半取決于機緣,一半緣于性情;雖然她不反對殺人,但實際做的卻往往是救人——解救政治犯,幫助在土地運動中被驅逐的農民重建家園,制止饑荒,等等。另一項她長期從事的工作是輿論戰(zhàn):通過演講、新聞報道向世界宣傳愛爾蘭的苦難和革命活動——在法國,她流利的法語為她贏得不少同情者;在美國,幾千萬愛爾蘭裔移民是她堅強的擁躉。

長期以筆為戰(zhàn)的毛特從未刻意開發(fā)自己的文學才能,但她簡樸的文風自有一種天然的篤實光輝。她的自傳作于1938年,但只寫到1902年,截止到她與麥克布萊德結婚的前夕。這本書記載了她前期的許多豐功偉績,其中許多故事中頗為神奇——是事實,還是記憶的加工或有意無意的自我神化,在沒有比照旁人的敘述之前,我無法斷言。

茲舉毛特解救“叛國罪”犯人的故事為例。所謂“叛國罪”(Treason Felony),乃是英國政府專門為以暴抗爭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設立的一個罪名;這批人的豐功偉績是曾把英國國會大廈炸出一個大洞,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恐怖分子”。 這批政治犯在英國人的監(jiān)獄里遭到了非人的對待,而隨著民族主義運動策略向和平方向的改變,他們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了。

毛特想方設法來到監(jiān)獄探視這些幾乎被世界遺忘了的人,親眼看到了他們悲慘的狀況,其中許多人已經被折磨得半瘋。也許是不堪忍受如此非人間的黑暗,毛特沉入了一種近于無意識的精神狀態(tài)。事后,同行的伙伴告訴她:她向每個囚犯許諾他們將在不久的將來被釋放,甚至為每個人指定了具體的期限。同伴不滿地說:“讓心死之人重燃虛妄的希望,豈不殘酷?”毛特說:“我不記得我說過,不過如果我真的說了,那這一定會發(fā)生。一種更強大的東西在通過我發(fā)言。”后來,她便一往無前地投入了解救運動,而這些人竟然也奇跡般的都在她許諾的期限內陸續(xù)獲釋。

毛特行事的方式就是這樣:勇猛得忘我,大膽得魯莽,而她的成功中又往往有一分神秘。有一次,她需要一大筆錢去保釋一批被捕的抗議者,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哪兒能搞到這筆錢,最后居然莫名其妙地在賭場里贏到了這筆錢。另一次,她的一些私人文件被盜,可能會被報刊披露,她竟福至心靈地和一家著名八卦報紙的主編進行了一場射擊比賽并擊敗了這位著名的神槍手。賽后,她擲下狠話,威脅如果看到不利自己的報道將不惜與此人決斗,而此事竟因此告以了結。

毛特一心系于愛爾蘭的自由,傾其全力于此而不暇旁騖。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她調動了她所能調動的一切:她的美貌、她的意志、她的情感、她的智慧,甚至連超自然的力量她都想挪用——她一度想驅使精靈鬼神幫助她洞悉、改變他人的思想來服務革命,后來只是因為怕自己駕馭不了才作罷。古人說“至誠通神,至誠感物”,若此言不虛,則毛特可以當之。

毛特認為意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但“每個人只有有限的量可以汲取,因此如果他把這種力量分散在眾多的事務上就會一事無成”。為了凝聚這種力量,毛特刻意削減了自己精神生活的范圍。她熱愛表演,卻因為害怕自己沉迷其中而禁止自己從事表演事業(yè);她奉行此禁令如同修行者奉行戒律一般嚴苛(唯一的破例是出演葉芝的戲劇),其決心之不可轉移讓周圍的人覺得無法理喻。

懷疑、猶豫、反省等等現代知識分子的通病在毛特這里一概闕如,她對葉芝那種無休無止的內省感到不耐煩,她“從不沉溺于自我分析”,也從來不愿意談論自己——只談論自己做的事。哈姆雷特式的思前想后適合于思想者,但不適合革命者,它會削弱行動的意志,使神佑般的氣場受損。

然而毛特·岡只有在為民族的事業(yè)服務時才如有神助,在私人生活中,她脆弱而不幸。毛特身材高大,但體質羸弱,過度的操勞使她早早形容憔悴。她一生中的兩次婚姻都失敗了:第一次的隱秘婚姻造就了一個早夭的男孩和一個私生女,在有生之年,伊瑟爾特只能以養(yǎng)女的身份和她生活在一起;第二次婚姻嫁給志同道合的革命者麥克布萊德,婚后卻發(fā)現后者酗酒,濫用家庭暴力,甚至性騷擾她的女兒。

毛特認為自己把畢生獻給愛爾蘭的解放,已經把自己的運氣用光了,乃至于她的任何私人事務都無法成功,包括她不幸的婚姻。她的命運印證了一個傳說中的家族詛咒——“岡家的女兒沒有一個能在婚姻中找到幸福”。

讀毛特自傳的初衷自然是為了追索她和葉芝的情史,結果未能如愿。毛特畢生最深愛的人最可能是她的父親,在面臨死亡危險的時刻,想到已在彼岸的父親,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從不害怕死亡,只擔心未曾真正活過”。作為葉芝的死忠擁躉,令我傷心的是,在自傳的絕大多數篇章中,毛特似乎對她的丹麥犬表達了比對葉芝更深的情誼:“‘他’和我一樣關切愛爾蘭的自由。他是我最棒的朋友。”

如果說毛特在葉芝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中處于至為核心的位置,那么在毛特的自傳中,葉芝的多次出現則如路人甲一般意義甚微。盡管兩人有糾纏一生的情緣,但葉芝的人生取向和毛特相去實在甚遠。葉芝的理想是要接續(xù)愛爾蘭古老神秘文化的傳統,建立一種新的既是個人的又是民族的文學。他的立場越到后期越接近他心目中的文化“貴族”,而不是平民,他的首要敵人也不是英國人,而是愛爾蘭的天主教小資產階級市儈。格里高利夫人和她的柯爾莊園所展現的那種古老的貴族文明對葉芝影響甚巨。毛特曾有些不屑地寫道:“作家們從柯爾莊園回來后,就變得對民族的奮爭不那么熱切,而更操心自己有錢沒錢?!?/p>

不過,在其自傳臨近結束的時候,毛特終于用了很大一塊篇幅向讀者袒露了葉芝在她內心中的重要地位。那個場景后來被葉芝寫進了名詩《亞當的詛咒》——這首詩被哈羅德·布魯姆譽為英詩中的最高杰作之一。在這首詩中,葉芝辛酸地哀嘆:“我奮力/用那種古老、高潔的方式來愛你/那是幸福的,然而我們終究變得/和空空的月一般心力疲憊?!?/p>

在這次談話中,葉芝抱怨毛特容顏憔悴,但依然認為世上無人比她更美。

“毛特,你何不放棄這種悲劇式的奮斗,過一種平靜的生活?我可以讓你身處在懂你的藝術家和作家之中,過上一種美好的生活?!?/p>

“威利,你問這個問題問得不煩嗎?我告訴你多少次讓你感謝上帝我不愿嫁給你。和我在一起你不會幸福?!?/p>

“沒有你我才不幸福?!?/p>

“才不是呢。你幸福,因為你從這種所謂的不幸中創(chuàng)作出了美麗的詩篇,并因此而幸福?;橐鲞t早會成為一種沉悶的事務。詩人永遠不應該結婚。全世界將因為我不嫁給你而感謝我。告訴你,我們的友情對我意義重大。它經常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我,無論你或是別人都不知道我有多需要這種幫助,因為我從來不談這些事?!?/p>

“那你到底幸福還是不幸?”

“我曾經比大多數人更幸福、也曾更不幸,但我不去想這些。在這方面我和你如此不同。知道自己不會再受比從前受過的更多的苦,這是了不起的事。這帶給你巨大的平靜和力量,讓你無所懼怕。我對我所從事的事業(yè)感興趣,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活著,而許多人僅僅是生存著。那些過著沉悶的、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才是值得憐憫的。他們和死了埋在土里沒有什么差別。夠了,你知道我不愿談論自己,你也休想讓我變成那樣?!?/p>

這段對白解開了我長久以來的困惑。透過葉芝的世界看毛特·岡,我一直無法理解她如何能堅拒這份高潔、熾熱的愛情,如何能不被那些百余年來最偉大的情詩打敗?,F在我知道了,那正是因為她被葉芝贊頌過的那個“朝圣者的靈魂”。毛特與葉芝各自走在自己的朝圣之路上,并各自在分歧的取徑上最終優(yōu)入了圣域;他們的道路一度交叉、平行,但永遠不可能重合。

在自傳的尾聲中,毛特·岡又回到那個預示了她畢生事業(yè)的幻象。此時她不再為此感到哀傷:

這有什么關系?…日出將加冕她的榮耀,將溫暖所有這些石頭,因為石頭的內心是火焰。

曾經有一刻身為這些石塊中的一員,是一種恩賜。

父親沒有欺騙毛特·岡:意志的魔力不可估量。長壽的她在有生之年終于看到了自己理想變成現實:1947年,愛爾蘭共和國脫離英聯邦,獲得完全的獨立。而她的兒子肖恩·麥克布萊德也延續(xù)了父母的事業(yè),成為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1974年,肖恩因為在國際人權活動中的杰出貢獻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獲獎詞稱他“動員了全世界的良心來與不義作戰(zhàn)”。

毛特拒絕了一頂諾貝爾的桂冠,她的兒子又還了一頂給她。


文章來源:經濟觀察報-書評增刊

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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