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劉陽:回眸中軸線,老照片里有百年驚濤

宋馥李2022-05-31 10:16

劉   陽/口   述

宋馥李/訪&文

1860年到1950,一個劇烈變化的中國,在北京城投射了太多的滄桑。

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隨軍記者費里斯·比托進入北京,拍攝了北京最早的風光舊影,留下了關于城墻、宮殿、廟宇、園林等一組蛋白照片,北京的影像時代拉開帷幕。

此后,來自不同國家的諸多攝影師,為古都北京留下了大量的影像資料,而中軸線建筑群,是其中最為主要的內容,這座城市最壯觀的面貌開始為世界所認識。

時隔100多年,這些照片亦成為我們回眸歷史、定格滄桑的珍貴底片。我們會忍不住猜想,照片背后的攝影師們,是懷著怎樣的心緒摁下快門:驚嘆、神往、窺探,抑或只是到此一游。

《北京中軸百年影像》這部厚厚的大書,輯錄了700張老照片,編著者劉陽是北京史地民俗學會副會長、北京老影像研究與考證專家,他以務實的歷史觀和嚴謹?shù)木庉嫅B(tài)度,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歷史影集——真正的波瀾壯闊的老北京城影像。

我們試以正陽門外五牌樓這一標志性空間節(jié)點為例,來參詳這部大書的豐富性。

清朝的《康熙南巡圖》《乾隆南巡圖》和《京師生春詩意圖軸》,展現(xiàn)了正陽門外“京師之最繁華處”。這可以視作國家象魏與民間煙火的交接之處,那里有城門、有牌樓、也有民宅瓦棚,更重要的是有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

京師生春詩意圖軸2

清代《京師生春詩意圖軸》(局部),徐揚繪于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

而到了1900年,這里往北100多米,穿過大清門抵達天安門,中國的政治地標進入最為動蕩的周期,頻繁變易的旗幟,顯示了時代的風云變幻。

 

01

英國人約翰·湯姆遜1880年在前門箭樓上拍攝的前門外大街,那時候有拱、有橋,橋上行走著畜力車。

02

1900年,義和團運動中的前門大街斷壁殘垣,英國人喬治·厄內斯特·莫理循拍攝了這一幕。

03到了美國人約翰·詹布魯恩1910年來到時,前門大街早已恢復了繁華景象,人力黃包車已經(jīng)滿大街跑了,有人留著大辮子,有人則是新式服裝,自行車出現(xiàn)了,而騾馬畜力車也還在街上。此后,前門大街快速變遷,正陽橋變成了路,為了便利汽車通行,拱被拉平了。

05

1937年,日軍占領北平,偽政權成立時在前門“慶祝”時的場景,五牌樓下穿行的汽車是日本汽車。

04

1950年,街上的行人穿著中山裝,人力三輪車代替了黃包車,前門五牌樓還在,中國從此進入了一個繁榮穩(wěn)定的新周期。

劉陽希望通過這本書,能開創(chuàng)一個影像學學科,通過老照片識讀過去的時代,識讀中軸線,而讀懂了中軸線,也就讀懂了北京的歷史文化內涵。

對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也進入了立法保護的新時期。

5月25日,北京市第十五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九次會議通過了《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自2022年10月1日起施行,條例的頒布實施,是北京中軸線申遺保護工作的標志性成果。

《條例》的頒布實施,為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chǎn)保護提供法治保障,其立法思路的首要一條,就是對標國際公約關于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要求,依法保障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chǎn)的完整性、真實性。

中軸線全景

北京中軸線全景圖(北京市文物局供圖)

對此,劉陽也覺得備受鼓舞,他至今已經(jīng)收集北京老照片大概有20萬張,中軸線只是其中一部分,俯身凝視一張老照片,就是他進入歷史現(xiàn)場的渡口,由此上溯洄游,就可傾聽歷史長河中的驚濤拍岸。

搜集這些老照片,劉陽完全出于興趣,累計算起來,這本書里的老照片,收集的時間跨度長達十幾年,作為一個北京長大的孩子,劉陽對北京城的歷史影像,有一種近乎癡迷的愛好,除了興趣,還需要執(zhí)著、耐心、不厭其煩,以及一點點運氣。

《北京中軸百年影像》這本大書,劉陽共整理了700余張由中外攝影師拍攝的高清歷史影像,他希望讓全社會知道北京中軸線啟動申遺的巨大意義,尤其讓北京市的中小學生,直觀地了解中軸線申遺的深刻內涵,而其中不可缺失的基礎工作,就是建立一個中軸線影像數(shù)據(jù)庫,服務于北京城的歷史文化研究。

這是一個宏大行動的奠基之作,也是一個重視影像研究的開始,引導人們去理解影像學,感受老照片中的豐富信息。我拜訪了劉陽,在他的老照片海洋里暢游了一番。

影像學

宋馥李:我第一次看到書時感覺很震撼,把這么多老照片都收集到一起,第一反應這應該是一項政府工程,真沒想到是您的一人之力。

劉   陽:我本身是做影像和老照片研究的,從二十多年前就開始做,在研究過程中遇到很多老照片,重點關注的就是中軸線和三山五園,當時也沒想到中軸線會申遺。出這本書,也是一次系統(tǒng)地梳理,展現(xiàn)北京中軸線將近100年的歷史風貌。

做這件事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發(fā)現(xiàn)很多書籍、影視,對中軸線的描述是有錯誤的,一般就是籠統(tǒng)地說“清末”或“民國”,但近代以來的中軸線常常每幾年就有重大變化,比如正陽門,1900年和1901年就有非常大的變化,所以我想盡可能把這些影像資料收集在一起,分享出來,讓大家有機會看看這些從來沒見過的照片。隨著時間變遷,真正見過原來中軸線面貌的人漸漸沒有了,這些老照片能帶動現(xiàn)代人對中軸線歷史文化的興趣。

宋馥李:《北京中軸百年影像》特別厚重,首先捧起來特別重哈,通過老照片能讀出很多內容。

劉   陽:我很想把影像學這個全新的學科樹立起來,影像最珍貴的一點是真實、直觀,沒有人為因素的“參加”,不像文字、繪畫,多少會漏掉一些細節(jié)。現(xiàn)在活著的人大多沒見過以前的時代,看一眼老照片,仿佛就能回到那個時代。

就拿近一點兒的時候說吧。咱們90年代的照片,就和現(xiàn)在非常不同了,一張照片就能看出90年代中國人的服飾,到了2000年、21世紀初又是一個樣子,那么現(xiàn)在又是一個樣子,一張照片擱那兒,就大概能看出來是什么時代。首先年輕人的服飾就很不同,80年代喇叭褲,90年港臺范兒,2000年以后有韓范兒,還有周邊的建筑、公共汽車、地攤,都能看出時代變遷,這就是影像學的最大的特點。

現(xiàn)在父母要給十幾歲的孩子講80年代90年代是什么樣子,你會發(fā)現(xiàn)很難講清楚。但有一張照片擱那兒,就能看到媽媽小時候穿什么服裝、用什么文具、電視什么樣子……能讓孩子快速建立起對那個時代的輪廓。所以說老照片能快速直觀地反映歷史節(jié)點,這是文字記錄實現(xiàn)不了的。

宋馥李:這個很有體會,通過文字記錄的歷史,能傳導的信息是有限的,老照片能帶來豐富的信息。

劉   陽:用文字記錄的歷史,同樣的詞句和話語,因時代不一樣,理解能力會發(fā)生很大變化。下一代人沒經(jīng)歷過的、沒體驗過的,會很難理解上一代人的情感和行為。那么有了老照片,可以幫助人們理解上一代人。

我們現(xiàn)在回想一下,50年代60年代時,中國人是什么面貌,那個時代的人普遍肌瘦,甚至臉上帶斑,因為那一代人普遍缺營養(yǎng),將軍都是瘦瘦的身材,現(xiàn)在電視劇找的演員,面貌和精氣神兒完全不同,所以很多老人看劇時就很難代入。

再看看清朝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清朝末年的人可不像清宮戲里那么好看,那時老百姓一條大辮子一年洗一次,沒有錢洗頭,也不方便洗頭,路上都是塵土,老百姓衣服臟兮兮的,所以那時候拍出來的中國人的形象,就不會太好看,這些細節(jié)是很難用語言文字一一描述清楚的,但一張照片可以讓你迅速回到那個時代。

宋馥李:影像學究竟聚焦什么問題?大家該怎么理解這門學問?

劉   陽:影像學也是歷史學,我特別希望人們能重視起來。第一,影像能非常真實地表現(xiàn)歷史;第二,影像的信息量很大,一張照片可以看出很多東西;第三,影像研究能逐漸改變和影響我們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和思維模式。

那天我和首都博物館的朋友交流這個事兒,我就舉了個例子,大概兩個多月前,天安門廣場正中央還擱著冬奧會冬殘奧會的會標,前面還擱著一組冰墩墩和雪融融,我問他們有沒有人專門去拍?沒人拍。那對不起,這就是歷史,你錯過了記錄歷史的重要時點。天安門廣場不可能再搭一個花架讓你拍照,作為北京冬奧會的一個關鍵影像,這一幕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昨天的歷史也是歷史,你沒記錄就是永遠的遺憾。

我今年大年初一早上起來,跑到熊貓環(huán)島那兒(北辰路和北土城西路交匯處)拍照,因為那兒也有一組冰墩墩雪融融,三天之后北京冬奧會開幕,那片兒就交通管控了,想拍也拍不了了。后來它們總共也就擱了50天,那這個場景,你記錄了就記錄了,沒記錄就錯過了。等到哪一天要搞展覽,要回顧這段歷史,你想找這么一張照片,就只能當重要歷史資料去購買,那可不是一張照片的概念。

宋馥李:現(xiàn)在專業(yè)相機也快普及了,人們用手機可以隨手拍,是不是迎來一個影像資料極大豐富的時代了?

劉   陽:人人能拍照,不代表人人能有影像學意識,只能說人人能拍照的時代,普及影像學知識就更有價值了。你拍什么,根本還是決定于拍攝者的意識,看你對準什么來拍攝。在歷史事件發(fā)生時,在正確時間出現(xiàn)在正確的地點,摁下快門的一霎那,只要照片不虛,那就是歷史記錄。

咱就說說最近這兩年的事兒,共享單車顏色不夠用的時候,你拍了沒?沒有吧。有那么一個時間段兒,共享單車競爭激烈,赤橙黃綠青藍紫,顏色都快占滿了,你說那是不是一個歷史節(jié)點。那個盛況不到5個月就沒了,現(xiàn)在就兩種顏色了,小藍車、彩虹車都沒了,最開始的摩拜橙色小車一輛都沒了,誰如果拍下那個爭奇斗艷的盛況,一張照片就能代表豐富的歷史內容。

宋馥李:這要求攝影師腦子里有歷史記錄這根弦兒。

劉   陽:有這種意識還真不多,別看很多人買了專業(yè)相機,他拍西山日落,拍三里屯美女,拍筒子河,拍櫻花杏花……這些東西只要不是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就沒有太大的價值。所以,你要拍下雪的故宮太和殿,這些照片有的是,就算沒有,耐心等一個下雪天也能拍出來。

所以我從來不屑于去拍故宮角樓,一群老頭擠在那兒,今兒擠明兒擠后兒還擠,拍出來的是挺美,可都一模一樣,最后拼的是相機,佳能、尼康比手機拍得好,徠卡、哈蘇又比佳能好,那要都是徠卡了怎么辦?那就只能拼名氣了,你是什么攝影家協(xié)會副會長,和沒什么名氣的普通老頭兒比,那你的照片就排前面。

宋馥李:同樣是攝影,史料價值和美學價值是截然不同的?

劉   陽:對呀!很多人是不服這句話的,把美學價值放在第一位,你要知道美學價值它不唯一,它只是50%的價值,影像學和歷史學之間的文化重合才是最重要的。

宋馥李:在您的書里,通過老照片反映歷史變遷是個中心思想吧?

劉   陽:作為從事歷史研究的人,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的運氣還不錯,一直能趕上歷史的巨大變遷,但是要看這一代人有沒有意識去記錄下來。如果你有這意識,其實這一代人的價值,比這本書價值要高多了,因為過去是三五十年才有一個重大變化,現(xiàn)在是三五年就有重大變化,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意識,能不能做個有心人。

宋馥李:書里展現(xiàn)了18個景點,您有20萬張老照片供選擇,是不是也面臨選擇上困難?

劉   陽:是的,后來這本書實在不能再厚了,只能選有重大意義的照片。這其中故宮的影像資料最為豐富,也是最難選擇的,要盡可能保證每一張照片都有變化,每一張都反映一個歷史節(jié)點,例如這張顯示掛過什么匾、這張顯示袁世凱的寶座,還有華北日軍投降簽約,這些照片都是重大歷史節(jié)點,還能看出這個區(qū)域的變化,那么我就會放進去。

其實現(xiàn)代的故宮也有眾多歷史節(jié)點,例如單霽翔院長搞的曾經(jīng)20分鐘賣出8萬張票,那時,這能體現(xiàn)出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再有就是太和殿大修,故宮搭架子大修次數(shù)并不多,600年歷史里大修了5次,這些照片也非常有歷史價值。

這本書里的一些老照片,60%以上是第一次出版,有的還是某個建筑的唯一一張照片,完全改變了這座建筑的命運。

 

06

1911年,宣統(tǒng)帝溥儀退位之后,隆?;侍笫肿载?,于1913年2月22日郁郁而終,享年45歲,當時清朝的國號依舊存在,北洋政府以國葬的規(guī)格為其舉辦葬禮,這也是清末皇室最后一次大喪儀式。

中軸線申遺

宋馥李:就本書的18處景觀來說,哪個景觀最能體現(xiàn)中軸線的歷史變遷?我想應該是天安門吧?

劉   陽:當然還是天安門,天安門是中國政治中心的象征,它的早期、中期、后期都是不一樣的,20世紀是風云變幻的一個世紀,很多大事件都能在中軸線、或者說天安門有所體現(xiàn)。這次選擇出版這些照片,完全是站在學術研究的角度,告訴讀者中軸線的歷史變遷軌跡,它是怎樣一步一步過來的。天安門掛過青天白日旗、五色旗、十八星旗,放過不同時期的標語,樹立過紀念碑,也懸掛過不止一個人的大幅照片。

另外,天安門還舉辦過不同的典禮,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兩宮回鑾;隆裕皇太后的葬禮;孫中山去世時的典禮——他臨終前希望覆蓋青天白日旗回南京……從這些老照片里,你能讀取出豐富的歷史內涵來,我希望盡可能把不同時期、不通過歷史節(jié)點的照片都登出來。

所以,希望大家對北京中軸線有一個全景式的了解,這也是中軸線申遺的一部分,我覺得公眾應該知道。

 

07

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凱在天安門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tǒng)并舉行閱兵儀式,此時的天安門掛起了五色旗和十八星旗。

宋馥李:挖掘和整理這些歷史影像,對中軸線申遺能起到什么作用?

劉   陽:中軸線申遺,目前還是一個艱巨的過程,它需要先完成申遺文本,一些地方要恢復歷史原貌,這其中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們的一些歷史建筑也因為疫情的原因,延緩了騰退和修繕的速度。其中,普及中軸線申遺的意義,這恐怕是當前抓緊要做的,讓全社會了解到中軸線申遺的價值,后續(xù)的一系列工作才好開展。

中軸線的一些歷史建筑的價值,也需要講清楚。比如說天橋百貨商場,它有50年的歷史,究竟算不算歷史建筑這是有爭議的,天橋百貨商場當年是周恩來批準建設,郭沫若題詞。北京南城長大的孩子,小時候穿戴的東西都是天橋百貨買的,天橋百貨商場當年的地位和王府井百貨、西單百貨是平齊的,評選勞模都是三個商場各一個。如今,天橋商場衰落了,它的商業(yè)地位不在了,但它的歷史文化價值如何挖掘,我想通過歷史影像也能引起討論。

對一些快被湮沒的地方,還要喚起人們的記憶,比如龍須溝,金魚池,現(xiàn)在的孩子們快不知道龍須溝是什么地方了,那就在中軸線上啊。

宋馥李:這本書選擇的老照片,截止時間是到1950年,為什么截止到這一年?

劉   陽:1950年之后就比較復雜了,它涉及的版權問題很多,中國的公版老照片是從攝影師去世50年開始起算的。注意是從攝影師去世50年算起,不是按作品發(fā)表算起,那么你大致推算一下,1950年之后的照片,我還不敢確保一些照片是否已經(jīng)成為公版,這是一個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

另外,1950年之后,北京中軸線這些區(qū)域,他的政治象征意義更強化了,你要在天安門附近端起相機拍照,肯定有人會過來質問你,你得拿出工作證或介紹信,說清楚目的,還得有人跟著你。所以,1950年之后的中軸線的影像,一般都是人民日報或新華社的攝影記者拍攝的,這些照片屬于個人還是單位,本來就是一個真空地帶,誰也說不清。從國際通行的法律規(guī)定來說,版權保護是傾向于攝影師的。但在50年代,攝影記者用的器材、膠片都是單位的,攝影是典型的職務行為,尤其是重大活動的拍攝,拍攝內容往往涉及領袖人物,這就讓這些照片的歸屬成為一個敏感問題,所以,我們這個時段的公開出版的影集很少,一些能夠出版的,也是基于一些特殊的背景。

所以,1950年之后的一些影像,要收集和整理,私人的力量是很難做到的,必須由政府的力量來介入和統(tǒng)籌。

宋馥李:您多次提到老照片對于歷史建筑復原有重大意義,這該怎么講?

劉   陽:影像學的價值絕不是供人看熱鬧那么簡單,老照片對古建筑的復建復原,有非常重要的參考作用。

北京中軸線的申遺進程中,會涉及一些歷史建筑的拆遷,拆完之后要修繕和恢復歷史原貌,那老照片會起到關鍵作用。另外,一些歷史建筑曾被占用過,發(fā)揮過公共服務功能,這些照片記錄下來也非常重要。比如景山的壽皇殿,曾經(jīng)是北京市少年宮;天壇西邊的天壇醫(yī)院,是中國最著名的神經(jīng)外科醫(yī)院,這也是中軸線歷史文化的一部分。

我們現(xiàn)在搞研究和歷史考證,老照片是一個關鍵。比如說像圓明園正覺寺大殿,復建的時候也請了專家做考證,因為手上沒有任何影像資料,就根據(jù)承德的類似建筑,復建成了重檐歇山頂建筑,實際上,目前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張正覺寺老照片就在我這里,是單檐廡殿頂。當時也沒有人找我,復建完才知道,這就造成一個尷尬的局面,在沒有影像資料的情況下,學術考證是沒問題的,但一張老照片的存在,足以推翻所有的考證。

所以,中軸線的很多歷史建筑在恢復原貌的過程中,注重參考老照片是一個重要手段,省去了很多反復研討和考證,影像學研究,本身就是一個新興的歷史研究方式。

09

法國公使秘書謝滿祿(羅伯特•德•賽瑪耶Comte Robert de Semallé)伯爵1882年拍攝的大清門和棋盤街。大清門后改名為中華門,于1959年拆除,1976年在遺址處修建了毛主席紀念堂。

外國攝影師們

宋馥李:書里收錄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外國攝影師拍攝的,就中軸線而言,您覺得誰拍攝的照片歷史價值最高?

劉   陽:當然還是費里斯·比托,第一張中軸線的全景圖、第一張?zhí)彀查T、第一張午門都是比托拍攝的,那時比托看到的景象和乾隆時期的中軸線沒有區(qū)別,雖然也間隔100年。

比托1860年作為攝影記者隨英法聯(lián)軍進入北京,是火燒圓明園的見證者之一。我當時搜集他的照片,是想了解圓明園的歷史,結果發(fā)現(xiàn)他也是最早拍攝北京的人,他來中國以后,北京才有了第一張照片。

書中那張大拉頁的北京全景6聯(lián)片,我在美國見到時也很吃驚,它讓我們一下回到了那個時代。那是1860年啊,雖然中國的國門被打開了,但北京還是保守封閉的狀態(tài),還沒有西方人的染指,這批照片存世很少,可對我們研究早期北京幫助很大,當時和美國人好一頓協(xié)商,才終于買到電子版。

比托拍完之后,從中英北京條約開始,北京中軸線就進入了一個急劇變化的時段,到了1900年之后變化就更大了,所以總的來看,比托的價值無疑是最高的,他的照片呈現(xiàn)的是清朝北京城400多年的景象。

宋馥李:從歷史記錄的角度來看,這些外國攝影師里,哪一位的貢獻最大呢?

劉   陽:謝滿祿(羅伯特•德•賽瑪耶)這個人最值得一說,他是法國公使秘書,他1880年到1884年待在北京,4年期間拍了1100張照片,這是個什么概念呢?我一般會把老照片分幾個階段,從比托拍第一張照片的1860年到1900年是第一階段,目前這個階段存世的老照片一共也就1500張照片,而謝滿祿一個人就拍了1100張。

那個時候,拍攝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首先玻璃底片是非常非常珍貴的,拍攝時要扛一個大箱子,要背一個三腳架,攝影師必須得有幫手,至少要三個人才能合力完成,那么謝滿祿4年的時間里拍了那么多,平均3天拍一張,這就非常不可思議了。而且謝滿祿拍攝的內容非常豐富,人、建筑、動物,可以說什么都拍,就像我們今天“掃街”一樣,是隨性而拍,這些照片在今天看來非常有價值,因為角度更多元,視角更多樣,為我們留下了1880年代的北京城影像。

目前已知的,從1860年到1900年,拍攝北京城的攝影師總共也才10個人,這些19世紀的攝影師,每一張照片都是珍貴的,只要拍下來就是歷史記錄。就這一點來說,謝滿祿這種不吝惜底片的拍攝,對中國的貢獻是十分巨大的,是一筆豐厚的歷史史料。他不像后來的法國攝影師馬克·盧布,馬克在北京總共才拍了30張,每一張都是精品,可惜只有30張。

宋馥李:平均三天拍一張,看來謝滿祿別的就沒干什么事兒?

劉   陽:沒錯!謝滿祿就是到中國玩兒來了,他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侄子,是皇室貴族,因為這時候法國大革命發(fā)生了,他其實是被發(fā)配到一個“距離法國本土最遠、最破落的地方”,他名為公使秘書,實際上什么也不用干,待夠4年就回國,所以謝滿祿需要打發(fā)時間,他是這樣一個心態(tài)在北京待了4年。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謝滿祿拍了這么多照片,卻并不喜歡北京,不喜歡中國。他的日記我特意找了人翻譯,讓我吃驚的是,他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中國人的輕蔑,甚至是對東方世界的瞧不起,他一直在給自己倒計時,盤算自己什么時候回法國,那百無聊賴總要干點兒什么吧,那就拍照吧,結果還拍了那么多,這真是很諷刺的一件事兒。

13 拷貝

謝滿祿拍攝的清朝一家大戶人家的全家福。

宋馥李:這種隨性的心態(tài),拍出來的照片的史料價值反而高,這確實太反差了。

劉   陽:1900年之前的幾個攝影師,除了謝滿祿之外,有幾個其實是倒騰照片的,比如英國人托馬斯•查爾德和約翰•湯姆遜,兩人都是1870年到的中國,他們是職業(yè)攝影師,攝影是他們謀生的工具,所以他們的鏡頭是逐利的,拍一張是一張,要核算成本和收益,拍普通人他們會覺的是浪費膠片,所以他們拍的都是宏偉的建筑,雄偉的長城,壯麗的城門,這些能代表中國,可以制作成明信片出售,或者送給公使和他們的家人用作紀念,所以他們的照片也很鮮明。

還有幾個攝影師是駐華使館的工作人員,也像我們一樣,休假的時候背著相機帶著家人出去玩兒,捎帶手拍了幾張。

相比之下,謝滿祿的照片根本不追求光線和美感,他什么都拍,小貓小狗還拍了十幾張,北京的老百姓也拍了不少,拉大車的、牽馬的、傭人、廚子……而這些照片反而真實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人的面貌:服飾、發(fā)型、精神狀態(tài)。

宋馥李:為什么要以1900年劃定一個節(jié)點?之后的攝影師有什么不同?

劉   陽:因為從1900開始,八國聯(lián)軍進了北京,從此之后,北京的大門徹底被打開了,外國人蜂擁而至。那時候攝影技術也發(fā)生巨大變化,徠卡相機和祿萊相機的體型都很小了,攝影變得相對容易了。所以,進入20世紀后,中軸線的影像記錄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那么后來的這些攝影師里,有些是帶著特定目的而來,瑞典人喜龍仁(Osvald Sirén)是著名的藝術史學家,美國人西德尼•甘博是人類學家,他們的視角是學術視角,具有人文精神,甘博拍了很多民間商鋪,這些拍攝就是為了做研究;日本人小川一真是建筑學家,他拍攝建筑的視角也是專業(yè)級的。

還有鮑迪羅夫·費德羅·伊萬諾維奇,這是沙俄的間諜,他的拍攝是為了用于政治和軍事目的,要拿回去分析中國的歷史文化和軍事防御,所以他的目的又不同,他拍完之后馬上沖洗,拍攝不滿意的照片,還要回去補拍。

再后來,如美國人約翰·詹布魯恩和德國人佩克哈默,他們也拍攝了大量的北京城市影像,并制作成影集和明信片,使北京城的影像得到了廣泛傳播。與此同時,一些飛行員也借助職業(yè)的便利進行航拍,例如漢莎航空飛行員、德國人格拉夫·楚·卡斯特就航拍了故宮。

所以你可以看到,當時每個攝影師的目的都不同,有解悶兒的、有為休閑的、有為賺錢的、有用于軍事偵察的、有用于學術研究的,構成了一個五花八門的影像記錄。

這些照片在當時都是不容易拍攝到的,拍攝紫禁城中軸線,很多地方需要官方許可才能拍,很多城門老百姓是上不去的,那他們上去了,說明是經(jīng)過特許或者說買通了守衛(wèi),這些照片留存至今,就成為了我們的珍貴史料,有些照片成為一些建筑的唯一的留影。

 

12 拷貝

由南向北拍攝的前門地區(qū)的航拍圖。1915年,在時任交通總長朱啟鈐的主持下,正陽門經(jīng)改建后變通暢了。正陽門城樓下的關帝廟(西)和觀音廟(東)還在,畫面右側是正陽門車站。

宋馥李:從他們當時攝影的這些裝備,在當時來說應該是最先進的攝影器材了吧?

劉   陽:基本都是最先進的器材。而且,這些攝影師的照片拍攝幅度都比較大,都是玻璃底片,掃描完之后清晰度也極高。他們很多人都是公費拍攝,謝滿祿不用說了,本身就是貴族,喜龍仁是拿著瑞典皇家學院經(jīng)費,小川一真是日本陸軍軍部給的經(jīng)費,所以都不差錢兒。

宋馥李:很遺憾書里中國人拍的照片幾乎沒有,只因為那時的中國太落后了嗎?

劉   陽:應該說1900年之前,還是歸功于我們的落后。1900年之后,一些中國人也有相機了,尤其是1930年之后,本土攝影師也越來越多了,也沉淀了大量的老照片。但能留存到今天、我們能看到的仍然不多。

為什么呢?這就是我在講影像學時經(jīng)常提到的,越是身邊司空見慣的景象,越可能熟視無睹,你去外國城市旅游,哪兒哪兒都新鮮,你一定會到處拍,視角也是中國人的視角。那么一樣的道理,外國人來到北京,看到的也都是新鮮的,所以很多外國人視角的老照片,反而給我們留下了歷史影像。

還有一個原因也很重要,1949年之后一直到70年代,國內經(jīng)歷了多次政治運動,一些老照片往往被視作是罪證,放在家里是很危險的,那么這種情況下,很多老照片或主動或被動地銷毀了,這也導致我們現(xiàn)在要獲取一些珍貴的老照片,往往是從國外獲取的。

 

北京市人大

5月25日,北京市人大表決通過中軸線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北京市文物局供圖)

版權與歷史

宋馥李:使用這些外國攝影師的照片,涉不涉及版權問題?

劉   陽:這本書里九成以上是外國攝影師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公版的照片,也就是說攝影師都去世50年以上了。

唯一可能有版權疑問的,就是一張解放軍從中軸線入城的照片,因為它代表的意義非常重大,不得不用。這張照片我不知道攝影師的情況,很難確保照片不出版權糾紛,但這個地方又必須要放一張,表現(xiàn)北京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這張入城式的照片,目前推測有幾種可能,可能是新華社記者拍攝,可能上海新民晚報記者拍的,還可能外國駐華記者拍的,總之照片是買到了,但并未署名,如果攝影師能聯(lián)系到我,可以補充署名。

宋馥李:所有這些照片,例如費里斯·比托、喜龍仁的照片,也都能從公開渠道買到嗎?

劉   陽:可以,但是價格非常昂貴,一般從拍賣行或國際市場上購買,很多照片購買時也沒有署名。我還有一個身份是亞洲最大的影像資料拍賣行的顧問,有些職業(yè)販售照片的人,會從民間收購老照片,這些照片會拿到拍賣行出售,而拍賣行要選購,就需要對這些照片的歷史價值進行鑒定。有這個身份,所以我對進入市場的老照片的動向都比較清楚。

宋馥李:鑒定老照片一般鑒定什么?

劉   陽:首先拍攝內容是什么,其次攝影師是誰,然后是照片的價值,包含美學價值和歷史價值。判定了這些價值,也就決定它能拍賣出什么價位。所以,老照片的商業(yè)價值,可能公眾還難以理解,一些珍貴的歷史老照片的拍賣價格,可不是幾千、幾萬,而是動輒十幾萬甚至上百萬。

宋馥李:哪些人會為這些昂貴的照片埋單呢?

劉   陽:往往一些重大的建筑修復工程,在收集歷史資料階段,會大量收購老照片。這時你就不能當它是一張照片了,它就是一個特定時間節(jié)點的史料,史料價值是巨大的,一個上億元的修復工程,花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來收集史料,那是很正常的。

對于很多重大的歷史建筑修復工程來說,尊重歷史是最大的價值導向,你別復原了半天復原錯了,這是對不起歷史也對不起子孫的,這時你再來看,老照片雖然昂貴,卻能避免失誤,就是一個可以理解的市場行為了。

08 拷貝

1919年5月4日,北京三千多學生在天安門前集合并舉行游行示威,反對巴黎和會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條約,即“五四運動”。

宋馥李:老照片的史料價值,現(xiàn)實交易中怎么給它估價呢?

劉   陽:這個也沒辦法有個統(tǒng)一的指導價,全在于買賣雙方協(xié)商,這本身要看使用這張照片的目的。以前很多的編輯不懂影像學,認為照片都是看熱鬧的,忽略了照片的關鍵細節(jié),豈知一些關鍵細節(jié)是足以改變歷史的。

比如,北京大鐘寺曾經(jīng)有一口鐘,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而原來紫禁城午門上面有一個口鐘,卻又不知道去哪兒了?后來,一張午門上鐘樓的老照片,就給出了答案,兩邊一下就對上了,解決了這個難題,如果沒有這張照片,可能花費大量精力也不一定能考證得對,這就是老照片的歷史價值。

還有一張照片完全顛覆了我們的研究和認知,就是這本書封面那張,從景山看中軸線的,由丹麥人瓦德馬爾·蒂格森拍于1900年,這張照片里沒有地安門,以前從來沒有歷史記錄記載說地安門一度是缺失的,我發(fā)現(xiàn)之后當時也懵了,1900年時地安門怎么沒了,沒有任何資料記錄??!

后來我采訪了永琪的后代金啟孮先生,他們家是滿清宗室,說他叔叔曾經(jīng)是守衛(wèi)地安門的,1900年日本人進攻時把地安門給毀了,這是他回憶錄里唯一一次提到的,證明地安門確實被毀過,而我們1955年拆掉的地安門是1900年后復建的。

這張照片在影像學上的重要性就顯示出來了,如果沒有這張照片,我們會以為1955年拆掉的地安門就是明清時期的地安門,這一張照片,可能讓你少研究多少資料,這是文字史料難以企及的。

宋馥李:這本書在編著過程中,有沒有您求而不得的照片?

劉   陽:當然有的,好在不是很多。有些很有價值老照片,還在私人手里珍藏著,我看見過,也提出了收購,但人家就是不出手,那就沒有辦法了,只能耐心地等機會。

復建復原

宋馥李:北京中軸線上的歷史建筑,需要復建復原的還有哪些呢?

劉   陽:例如先農壇,天壇,大高玄殿,這些重要的歷史建筑,都面臨復建或復原的問題。這些建筑從進入民國到1949年之后,很多壇廟建筑范圍內還有一些搭建,這些建筑首先是要騰退,然后是拆除修繕,恢復歷史原貌,到那時候,老照片的參考價值就能發(fā)揮作用了。

這些歷史建筑的騰退和拆遷,也是一項艱巨的工作,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目前賢良寺完成了騰退,正在修繕,而修繕之后的使用和維護,都要做全盤的研究。

10 拷貝

1900年,被日本兵用大炮轟塌的地安門遺址

宋馥李:您認為中軸線上哪一處歷史建筑是最應該復原的?

劉   陽:地安門的復建,就是一個值得研討的問題,大家也都很關心,地安門究竟要不要復建?要復建的話怎么復建?這都是需要嚴格論證的。

就歷史文化價值來說,天和地相對,有天安門就應該有地安門,地安門作為中軸線的重大空間節(jié)點,按理是應該復建的,它是非常重要的南北呼應,也是中國人文思想的基本建構,它不像景山和神武門之間的北上門,雖然也是中軸線上的建筑,但重要性沒那么高。

但你知道,地安門的原址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交通樞紐,就是十字路口的正中央,下面是8號線地鐵,先不談資金和技術問題,復建帶來的交通問題就很難處理。另外,地安門在1955年拆除之后,周邊的緩沖區(qū)都已經(jīng)填滿了。你看鐘樓和鼓樓還在,周圍的空間規(guī)劃就得讓著它,現(xiàn)在如果要復建地安門,就意味著圍繞著地安門原址必須拆一圈,這個難度太大了。

 

11 拷貝

丹麥人瓦德馬爾·蒂格森(Valdemar Thygesen)1900年站在景山上由南向北拍攝的一張照片

宋馥李:這樣看來,有些歷史建筑是沒辦法復建復原的?

劉   陽:恢復歷史原貌和現(xiàn)狀是有矛盾的,有時這個矛盾還非常尖銳,那只能舍棄了。去年我們把天橋的位置找到了,但是沒辦法復建了。

但有一些建筑,本身就是違章建筑,破壞了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整體性,這些建筑是必須要拆除并恢復原貌的,比如鐘鼓樓地區(qū)北邊還有一個道觀,原來英國王儲查爾斯還投資過咖啡店,這些就應該復原。

另外,地安門和鼓樓之間的商鋪,歷史上也是一個很著名的商圈,就是前朝后市的后市,未來,我們也有可能恢復它的歷史風貌。前兩年的老字號馬凱餐廳就重回鼓樓地區(qū),老北京人都很激動,不是在那片兒長大的,永遠不理解那片兒居民對馬凱餐廳的感情。

那么我們著力恢復原貌的話,還要再搜集老照片,建立一個影像資料庫,一則讓公眾知道中軸線的來龍去脈,二則知道這片區(qū)域的歷史原貌。這樣,北京城很多歷史建筑的風貌,中軸線豐厚的歷史文化,才能最大限度地被公眾領略到、認識到,進而積極參與進來。

城市版主編
城市與政府事務研究院院長
專注地方時政和區(qū)域經(jīng)濟,以中觀視角觀察中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