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國富論(中)——成就孔孟之道

劉剛2021-12-13 11:41

(圖源:IC Photo)

【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他在內(nèi)卷化的風頭上變法

當巨大的經(jīng)濟體量被壓縮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小商品經(jīng)濟的模式里,而無法突破與轉(zhuǎn)化時,內(nèi)卷化就起來了。小農(nóng)經(jīng)濟里興起土地兼并運動,那是經(jīng)濟內(nèi)卷化的表現(xiàn);小商品經(jīng)濟里那些越來越精細的消費主義時尚樣式,當然是文化內(nèi)卷化的表現(xiàn);而科舉制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束縛,則是政治內(nèi)卷化的表現(xiàn),王安石就在內(nèi)卷化風頭上開始變法。

從中國城市發(fā)展史中,也可以看到那樣的“內(nèi)卷化”現(xiàn)象。中國城市化,在宋代碰到了增長的極限,轉(zhuǎn)向了“內(nèi)卷化”。“內(nèi)卷化”泛濫時期,自南宋至晚清,歷七八百年。于“內(nèi)卷化”逆流中,王安石被“負評”,期間雖有尊之者,亦僅尊其道德文章,而貶其政經(jīng)大業(yè)。

若將王安石變法與光緒帝變法結(jié)合起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中國傳統(tǒng)國家向近代化轉(zhuǎn)型的上下篇,可惜的是,王安石出現(xiàn)太早,早則易夭。而光緒帝又來得太遲,遲則難達。兩次變法,都以科舉制為起點,但其歸處,王安石并非了然,他不知道還要變出個最高法來,搞君主立憲。他從市場經(jīng)濟出發(fā),以“理財”為中心立法,立了各行各業(yè)的法,卻不知還應(yīng)當立一部憲法,也就是管君主的法,作為立法的根本大法。

但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維對于君主,另有一法,那就是“法先王”。王安石有一本《日錄》記載了他與神宗對話。第一次對話,神宗問他,“唐太宗何如主”?他答,唐太宗據(jù)亂世以取天下,所知不遠,所為不盡合法。他要求神宗,“每事當以堯舜為法”,不必迎合唐人的法度。神宗說,用堯舜來要求,對我來說是不是太高了?他答,堯舜所為,“至易而不難”,并非“高不可及”,他還說,“圣人經(jīng)世立法,常以中人為制”。

“以堯舜為法”,可堯舜未有法典流傳,當然是法其心,法其意。“法先王”,可說是中國式君主立憲,立了個“先王”在君王頭上。

有人總結(jié)王安石學(xué)術(shù),賦予他“三不主義”——“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說他否定一切,專門來搞破壞。如此說法,顯然忽視了王安石本人一直高舉著“法先王”的思想旗幟,忽視了他正在做著“致君齊堯舜”的道德努力。

在英國人發(fā)明君主立憲之前,中國傳統(tǒng)里有沒有這方面的思想資源?沒有。“法先王”算不算?不算。為什么?因為立憲要有契約者,皇權(quán)沒有契約者。

英國封建制,君王與領(lǐng)主有契約關(guān)系。而中國皇帝,兩千年來奉行秦制,皇權(quán)唯一,君主專制,其于各地,以中央集權(quán)行政到底。沒有封建領(lǐng)主,哪來什么契約關(guān)系?沒有契約關(guān)系,也就沒有契約者。沒有了契約者,君主立憲跟誰去立?秦制,就是這樣子,從秦制里,不可能產(chǎn)生能與君主的契約者。

除了秦制,中國不是還有周制嗎?周制比秦制還早,周制搞封建,封邦建國比英國早了兩千多年。那時,中國也立憲,但立的不是憲法,而是禮制。禮制之于中國,乃玉文化產(chǎn)物,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說的就是玉文化。

談中國傳統(tǒng)政治,有兩點不可或缺:一是文化上的周孔之教,即禮教,周公制禮,孔子從周;另一便是制度上的周秦之制,周以禮制,秦以法制。周以封建,秦以郡縣。中國士人接受了以秦制取代周制,卻又堅持以周制為理想,儒學(xué)給歷代士人預(yù)設(shè)了一道歷史難題:那就是如何能在秦制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上,去實現(xiàn)周制禮樂文明的理想?

周制立憲,立于禮,以禮為憲,禮是“惟王建國”總綱領(lǐng),王與諸侯都要奉行。“建國”,先要在天地間定個方位——“辨方正位”,然后在那方位上規(guī)劃國土形成國家——“體國經(jīng)野”,再以國家設(shè)立政府——“設(shè)官分職”,來為人民服務(wù)——“以為民極”。

此十六字為《周禮》宗旨,沒有一點暴力痕跡,不但與西方政治學(xué)里強調(diào)暴力屬性的國家概念不同,而且與后來秦制里“馬上得天下”那一套也不同。但它卻與西方政教之“教”——基督教作用相似。正如西方國家觀念里“天賦人權(quán)”思想由基督教所賦予,王朝中國“詩書治天下”則基于對文化中國的認同。

王安石變法,一如孔子從周,所不同的是,孔子本來就在周制里,而王安石卻在秦制里,要在秦制里復(fù)興周制,這就比孔子難多了,要帶著秦制的鐐銬跳舞??鬃拥?ldquo;吾從周”,只要發(fā)個聲明,作一本《春秋》,口誅筆伐就夠了。而王安石則不然,他面對的是國家的本質(zhì)——財與兵的問題,為何天下富有而國家“積貧”?為何天下兵眾而國家“積弱”?不是天下有病,而是國家有問題。

國不理財,故“積貧”。國不治軍,故“積弱”。但根本不在這里,《日錄》一開篇,神宗就問“方今治當何先”?王安石回答“以擇術(shù)為先”,此“術(shù)”者,非以權(quán)術(shù),乃以學(xué)術(shù)。故“法先王”原則確立后,接下來,就要“明學(xué)術(shù)”,于是,“講學(xué)”便成為頭等大事。

他對神宗說,“愿陛下以講學(xué)為事”。他把“講學(xué)”與“設(shè)施”對應(yīng)起來,認為“講學(xué)既明,則設(shè)施之方,不言而自喻”,可神宗顯然更傾向于“設(shè)施”,要他先談?wù)?ldquo;設(shè)施”,他便為神宗“略陳設(shè)施之方”,神宗聞之大喜。但他卻不以為然,請神宗“以講學(xué)為事”,他認為,只要“講學(xué)”講好了——明學(xué)術(shù),“設(shè)施”問題——頂層設(shè)計,也就迎刃而解了,“諸如此類,皆不言而自喻”。

“講學(xué)”是明學(xué)術(shù),“設(shè)施”是定治術(shù)。學(xué)術(shù)未明,治術(shù)難定,所以,最要緊的便是“講學(xué)”,講什么?講《經(jīng)說》。誰來講?當今之時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

神宗聽取“講學(xué)”建議,命設(shè)經(jīng)義局,王安石之子元澤奉詔,本其父之《經(jīng)說》,為《三經(jīng)新義》,《詩》《書》二者,多出元澤之手,《周禮新義》則為王安石親筆,有人見過筆跡,說字“如斜風細雨,誠介甫親書”,以此三經(jīng)新義,人稱“荊公新學(xué)”。

“新學(xué)”一出,舉世嘩然,安石欲以漢故事行之于宋,漢學(xué)獨尊儒術(shù),宋學(xué)亦當定一尊,其標志,即以“新學(xué)”開科取士,憑一家之言擇取一國之士,此乃何等幸運?謂之得天獨厚可也。歷史上,在他之前,還沒有一人像他那樣,能以所學(xué)定國策,能以己學(xué)為國學(xué)。

他與王莽有何不同

他之前,漢之末,不是還有個王莽與他神似?但那王莽只有“新朝”,未有“新學(xué)”。其新政所依據(jù)的古文經(jīng),出自劉歆,而非由王莽本人,嚴格說來,王莽不是學(xué)術(shù)中人,而王安石則是以政治為業(yè)的學(xué)者,神宗需要他的政策,他對神宗說,你要用我的政策,就得接受我的學(xué)術(shù),兩者不能分割,他政治與學(xué)術(shù)兩手抓,神宗便由他去了。

后人拿他來跟王莽相比,他一定不樂意,因為他在《知人》一文中,不但以王莽為“貪人”,還認為王莽不是一般的貪,而是異乎尋常的貪——“以廉濟貪”。可后人才不管他怎么說,偏要將他們并論,說王莽以《周禮》亂漢,他以《周禮》亂宋,在他身后,挖了一個王莽的坑,把他推下去,讓他與王莽作伴。

有了王莽在前,他卻未收斂,“人言不足恤”,讓人說去!

有人說,《周禮》之不可行于后世,人人皆知,安石豈能不知?知道了何以還要做?或曰安石懼其“富強”之說,為儒者所斥,故附會經(jīng)義以鉗儒舌,非真信《周禮》為可行。以此為荊公代言,真應(yīng)了一句俗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話,若在荊公跟前說,一定會遭到反問:你憑什么這么說?

這樣說的根據(jù),只有一個,那就是王莽曾經(jīng)這樣做過。你用這話說王莽,王安石不會反對,但你要說王莽失敗了,就證明“《周禮》不可行于后世”,那就準備吃他一棒,聽他當頭棒喝:你竟敢對《周禮》非禮,若不是個亂臣賊子又是什么!

在王安石看來,認為《周禮》不可行于后世,就如同說堯舜之道不可行是一樣的。“法先王”,不但是漂亮的口號,更應(yīng)該成為實質(zhì)性的行動,《周禮》亦非僅僅作為顯示理想國的擺設(shè),而是展示一個千年王國“設(shè)施”的制度安排,一個中國式的大憲章。

孔子談?wù)?,最重要的是兩句話,第一句?ldquo;祖述堯舜”,說的便是“法先王”,第二句是“憲章文武”,說的是“行周禮”,他想想就熱血沸騰,怎會不可行?這是王安石的底氣,是他“國富論”的根柢。他的根,在孔子那里,根本已立,何其深也!正要開花結(jié)果時,他在思想上相遇了孟子,如花受粉,圣之時也。

這便是他與王莽的不同了。在他的思想基礎(chǔ)里,有孟子打底子,而王莽卻沒有。同樣一部《周禮》,放在孟子的思想上,顯然不同于用古文經(jīng)方式開啟。孟子升格運動與宋代國家轉(zhuǎn)型相應(yīng),是近代化到來的一個歷史回音。然而王莽確是一個大政治家,他的魄力和手腕遠在王安石之上。我近來仔細研究《王莽傳》、《食貨志》及《周禮》,才知道王莽一班人確是社會主義者。

漢唐之世,論治國平天下,但言周孔之教,不談孔孟之道??蔁o論何時,不管經(jīng)學(xué)路線也好,理學(xué)路線亦罷,在儒家的學(xué)術(shù)與政治格局中,孔子的地位都是繞不過去的。孟子則不然,要有“時機”才會顯現(xiàn),而宋代,便是他開顯之時。

孟子思想里,本有些近世苗頭,被王安石發(fā)現(xiàn)了。中國式立憲——“法先王”,即由孟子發(fā)起,還有人民性與革命性的思想因子——“民貴君輕”的政治正義論,以及“誅一夫”的圣人革命觀,也在近世氛圍里萌芽了,而王安石卻把他請出來,請到了宋仁宗跟前。

安石言必稱孟子,以孟子為榜樣,曾賦詩一首,詩名曰《孟子》: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他想為孟子招魂,將已入地上天的“沉魄浮魂”都招回來,重新啟用,但現(xiàn)實給他的回應(yīng),卻是“不可招”。

這又何妨?他在內(nèi)心深處,已為自我意識樹立了一座孟子思想的“風標”,于無聲處,他與孟子的幽靈進行靈魂對話,迸發(fā)思想火花,當世人嫌其“迂闊”,他便自問:孟子如何?這一問,就會問出“當今之世,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也”的“寂寥”回聲,那回聲里,還會透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自信,那是孟子在他身上活潑潑的還魂。

他自認孟子為千年知己,在精神上與孟子形影不離,有如孟子附體。弟子蔡卞說他,“初著《雜說》數(shù)萬言,世謂其言與孟軻相上下”,明人全祖望也說,“荊公《淮南雜說》初出,見者以為《孟子》”,以至于當時人都認為他把自己當成孟子了。

于是,他的政敵們?yōu)榱朔磳λ?,只好連孟子也隨他一并反了。反他的代表性人物,是司馬光。帶頭反對孟子的,還是司馬光。

可司馬光并未反對寫《淮南雜說》的王安石,那時,他們是好朋友,彼此相知且相惜,學(xué)術(shù)上的歧義,可以讓位于友誼,可政治上的歧義能讓嗎?司馬光弟子劉安世說,二人同朝為官,本來極相好,正當《淮南雜說》問世,天下推尊之,以安石比孟子,其時又有老蘇——蘇軾父親蘇洵,人以比荀子。對于那一段思想共和的美好時光,連司馬光本人,也念念不忘。

當王安石開始變法時,當初那個君子人格共同體就分裂了,那一段最美好的時刻也只好淚別。王安石也好,司馬光也好,還有蘇軾,都有抹不去的遺憾留在了心頭,思想共和的種子,雖然被專制權(quán)力污染了,但終于還是在他們的生命里生根開花。

王安石去世后,我們看司馬光、蘇軾對他的評價,又重新感受到當年那個君子人格共同體的溫馨,畢竟他們之間有過那么一個揮之不去的美好時刻。

所謂悲劇,就是將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給人看。王安石的悲劇,也可以說是那個君子人格共同體的悲劇,君子人格共同體,那可是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的一個最美好的事物啊!竟然被他們自己活生生地撕碎,誰是始作俑者?當然是王安石,誰讓他變法呢。

變法之前,他們還是完美的,變法一開始,好時光就分崩離析。究其根底,卻不在王安石,而是由于君主專制的制度安排所致。

他為何說歐陽修不宜從政

君主專制,廟堂之上,容不得君子人格共同體,有之,即以“朋黨”視之,雖有歐陽修作《朋黨論》為之呼吁: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以此為君子共同體立言。但朋黨就是朋黨,管你是“同道之朋”,還是“同利之朋”,是“君子之朋”,還是“小人之朋”,都有違制度安排的初衷,蓋因君子不黨,忠臣無朋。

歐陽修可說是君子人格共同體之元老,他要用“同道之朋”、“君子之朋”對國家進行改造。當年,他與范仲淹就這么做過一回,在歷史上叫做“慶歷新政”。這還不夠,他將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人薦入京師,讓他們接著做,形成新的君子人格共同體,造就思想者的共和國,為此,他不惜作《朋黨論》挑戰(zhàn)君主專制的制度安排,不是從個人權(quán)利出發(fā),而是基于個體人格的立場,對國家進行改良。

在宋代國家轉(zhuǎn)型過程中出現(xiàn)的《朋黨論》,似乎帶有了某種近代化的因素,但王安石對此不敏感,他只走向孟子,哪怕走向君臣人格平等,走向民貴君輕,也不走向歐陽修的《朋黨論》。而歐的論述,可以說代表了那個君子共同體的共識,司馬光也好,蘇軾也好,與其說他們反對王安石的新政,而毋寧說他們反對王安石的獨斷與獨行。

王安石寧愿走向獨斷與獨行,也不會走向《朋黨論》。他這樣做有其個性的因素,他本來就特立獨行;也有制度安排的因素,在國家權(quán)力機構(gòu),不宜結(jié)友,更不能結(jié)成朋黨,必須將自己作為個體徹底奉獻出去,連自我都是多余的。

可歐陽修卻為“朋黨”鼓與吹,所以,王安石認為他不宜從政,說他治一地則壞一地,治天下則壞天下,話說得“語不驚人死不休”,完全是一副決裂的樣子。這樣子,便是制度安排所要求的,當神宗皇帝把家國天下都托付于他,對他的第一個要求是什么?那就是不能搞朋黨政治,要他作為皇帝的代表獨斷獨行。可他那位鄉(xiāng)賢前輩,學(xué)術(shù)與政治取向,跟他不一樣卻不自知,即便贊美他,也令他尷尬。

歐曾贈詩一首,贊他“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翰林”,指李白,“吏部”,稱韓愈,這兩位,都是光芒萬丈的人物,放在他頭上,以為可以為他增光,“吏部”,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勉強收下,據(jù)說還有歧義,我們就不追究了??蓪τ?ldquo;翰林”,他卻沒有回應(yīng),因為李白不入他法眼,用李白來贊美他,如此禮物,他只好免收了。

他喜歡的是人們不吝用“孟子”來稱他,在回復(fù)歐陽修的那首詩里,他這樣說道:欲傳道義心猶在,強學(xué)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他說自己精力有限,已別無他求,只有一顆“傳道義”的雄心還在勃勃地跳,若欲成為韓愈那樣的文宗,他自知“力已窮”,所以,他說“終身何敢望韓公”。言雖委婉,實為婉拒,韓愈非他所求,他不想做古文運動旗手。

對于漢唐人物,他是不以為然的,就如同他看不上唐太宗一樣,他也忽視李白,他反對神宗以唐太宗為榜樣,激勵神宗越過漢唐帝范,直奔堯舜天理而去。他這樣要求神宗,也這樣對待自己,不但于詩格上甩開言不及義、好酒與女人的詩仙李白,且從道學(xué)上超越以道統(tǒng)自命卻又熱衷于古文運動的韓愈,直奔孟子。他認定孟子為人生目標,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只能跟著孟子走。

化友為敵,乃制度安排。作為執(zhí)政首腦,他無奈,但必須擔待??稍谥贫劝才胖?,他還是那個君子人格共同體中的一員,君子之交,風清月白,在制度安排上的評價,并不影響他們在君子人格共同體中相互認同的情懷。

在《祭歐陽文忠公文》中,他的贊美之詞,噴薄而出,無與倫比。他稱贊歐陽修“器質(zhì)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xué)術(shù)之精微”,從“器質(zhì)”、“智識”、“學(xué)術(shù)”三個維度上,樹立了一個“大丈夫”的形象,展示了君子人格的榜樣。那是怎樣的人?。浩浞e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fā)于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

安石言“其沛然無御”,言其“上下與天地同流”,豈非神似孟子?但孟子有那么好嗎?好到百花皆落,唯其獨放;百花皆萎,唯其獨艷;百花盛開時,唯其一花獨立;立于人間四月天,“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正如百花競放,爭奇斗艷,焉能”定于一尊“,似那“葵花向日傾”?

除以詩諷安石,司馬光還專門寫了《疑孟》一文,對孟子的性善論、君臣觀、王霸論、義利觀等提出質(zhì)疑,尤其在君臣關(guān)系上,認為孟子自以為是,太任性,竟然把君臣關(guān)系看作對等的,臣之于君,不具有絕對的服從性,而是一種相對的倫理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中,君處于主動地位,臣只須對君的主動性作出回應(yīng)。也就是說,臣對于君的回報,是有條件的,那條件便是,若君待臣以禮以仁,那么臣報君以忠以義,若君待臣以非禮和不仁,那么臣報君就可以不忠和不義。

在這樣的對待性里,有一種平等的倫理關(guān)系,那就是個體人格的平等性,這種平等性,先于“三綱”而存在,不在體制化的“君為臣綱”里,不屬于國家的組織原則,而“尊孟”,則難免要將平等性帶到君臣關(guān)系中來,這就要問一問,何為“君臣大義”了?

司馬光開了個頭,蘇軾跟著也來了,他對孟子有褒有貶,定位于王安石與司馬光之間,就如同他的政治立場一般。他稱贊孟子為孔子后第一人,同時又喋喋不休的指出孟子的缺點。在他看來,王安石變法放大了孟子的缺點,以“辟楊墨”的霸氣,將獨斷獨行進行到底,所以他“疑孟”同司馬光一樣,也有很強的針對性,也是沖著王安石來的。

而王安石則依然故我,走自己的路讓人去說。他沒有接受歐陽修的對他的期望,接著韓愈和歐陽修去做古文運動的旗手,但他卻自覺地成為了“孟子升格運動”的旗手,不但在學(xué)術(shù)上以孟子的思想為“荊公新學(xué)”奠基,還在政治上以制度安排的方式,將《孟子》列入科舉制里的必讀書,以至于不讀《孟子》,讀盡詩書也難成進士。

書升上去了,《孟子》從子書上升為經(jīng),這還不夠,人也得升,由賢入圣,升入孔廟,成為亞圣,孔孟之道,由此而立,作為成就者,王安石當為第一人。

后來,司馬光執(zhí)政,同樣獨斷獨行,不光推倒王安石的新政,連孟子也不肯放過,還想把孟子從孔廟和科舉制里請出去,但時代潮流已成,非他一人能變。

吃驚的莫過于蘇軾,王安石如此,司馬光反對王安石獨斷獨行,反其道而行之,竟也如此,怎么會這樣呢?在他看來,新政有好有不好,好的留著,不好的拿掉;孟子有好也有不好,好的尊奉起來作為亞圣,不好的指出來,不要重蹈,何至于都要推倒?他不知此乃制度安排所致,王安石和司馬光作為制度安排的代表,也只能如此。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獨立學(xué)術(sh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