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瘟疫之城

杜欣欣2021-08-09 18:42

(卡塔赫納老城  CFP/供圖)

【行走南美】

杜欣欣/文

人稱南北美之間的那片海域為美州地中海,加勒比被稱為東地中海,西地中海就是墨西哥灣。中美洲像一座橋,跨海而過,連接著南北美。二月的一天,我從這座橋上的哥斯達黎加飛往南美大陸最北端的哥倫比亞。飛行時間不長,中途卻要在巴拿馬城轉(zhuǎn)機。這個只有7.5平方公里土地的國家,人口達600萬。美州地中海的重要性不僅是位于南北美之間,還因為介于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間,巴拿馬運河加強了這重要性。這個小國不僅坐收運河錢,也是南美主要航空公司COPA的重要中轉(zhuǎn)站。廁所很擁擠,在對鏡梳妝的女人中,有一個正在染發(fā),她滿臉滄桑,不知多久沒有回家見親人了。 再次起飛,不過一個多小時就到達哥倫比亞的卡特赫納。

這座城市位于哥倫比亞北部,面對加勒比海。若非我女兒十年前到此訪問,我從未聽說過卡塔赫納??ㄋ占{的拼寫是“Cartagena”,一般會念成卡塔吉納,但西班牙文“g”的發(fā)音為“赫”。雖然哥倫比亞屬于南美大陸,但就地緣政治而言,它位于南北大陸的中間世界,與美國的聯(lián)系要比向南延續(xù)50多個緯度的南美大陸密切得多。因毒品,我多少對這個國家存有一些偏見。

落地的那一刻,我就開始想念哥斯達黎加清涼的雨林。二月初就這么熱了!前一天我們曾到過哥斯達黎加的阿萊納斯港(Punta Arenas),那個港口位于太平洋上的尼科亞灣(Gulf Nicoya),那海面平靜得讓我疑心,而這里的風(fēng)浪又令我吃驚。這兩個港口都是加勒比游輪停靠站,此地顯然吸引了更多游客。

攤販穿行于車流中,一旦紅燈,立刻就有人來洗車窗,這令我想起十年前的印度。有些司機會打手勢阻止,但這個出租司機卻聽其自然,洗過也不付錢,一踩油門揚長而去。洗窗人似已司空見慣,走到下一輛車去接著擦洗。

公路沿海伸展,高樓林立。風(fēng)浪很大,海邊不多的椰子樹被吹得長發(fā)飄散,有人在海濱飄降落傘。大海,瀉湖,汽車總在水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原來城市是建在大西洋沿岸海灣盡頭的幾座島嶼上。為了將土地與海岸相連,人們填滿環(huán)島沼澤,于是城市就一直延伸到一個名為博卡格蘭德(Bocagrande)的L形半島上。

現(xiàn)在的卡塔赫那可以分為三個城市:游客和富人居住的博卡格蘭德,號稱卡塔赫那的邁阿密海灘;圍墻內(nèi)的殖民地老城,修繕保存得很好,充滿了精品店,高檔咖啡店和旅館;當?shù)鼐用駞^(qū),低矮的鐵皮屋頂,黑暗的小商店,擁擠破舊的街道,那是游客看不到的卡塔赫那。我的旅館位于老城的蓋賽馬尼(Getsemaní)區(qū)。

汽車在縱橫交錯的小巷中穿行,終于在一條五彩的巷口停下。這里的房子涂著鮮艷的色彩,而那些盛開于屋檐或門窗下的三角梅更加鮮艷。巷子很窄,只容一輛車,但巷口已經(jīng)停了一輛。司機將我們放下,打著手勢說:“我進不去,你們自己走過去吧。”巷子兩邊坐著的大多是黑人老頭,他們正在牌桌旁打麻將。沒錯,就是麻將。司機對那些人說了一句西語,那些人就向我們指指前方,意思是你們的旅館就在那里。幾乎走到巷尾,才看到門牌。隨著鈴聲,小門打開,走出一個黑黑瘦瘦的女人,一方頭巾在前額上挽了一個結(jié),那是西非黑人常見的束發(fā)方式。此地曾是黑奴轉(zhuǎn)運站,城中心有過南美最大的奴隸拍賣場,蓋賽馬尼居民的祖先大多是黑奴。女人引導(dǎo)著我們跨過小門,提醒著高個兒的外子低頭彎腰。門里即是一方原木桌,桌上擺著熱帶水果。

明艷的黃色,厚重的木門,深色柵格窗,頭巾挽發(fā)的黑女人,一方天井,一座小噴泉,寬葉熱帶植物,青苔深深,這場景很像《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費爾明娜的家。在馬爾克斯的故事里,男主角弗洛倫蒂洛去送電報,透過花窗看到女主角費爾明娜。她長著一雙杏核眼,散發(fā)著梔子花的香味,他一見入迷,且癡迷終身。在那本書中,霍亂是熱帶國度的現(xiàn)實,愛情是一種肉體和精神的疾病。

女人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她發(fā)現(xiàn)我聽不懂,就更努力地說著。最后借助谷歌翻譯,才知店主還有一家旅館位于市中心,那里的服務(wù)生會講英語。后來我們走到那個旅館,接待人員告訴我,此地更喜歡現(xiàn)金交易,而且必須是當?shù)刎泿???粗澜饘ε鞯膮R率,我立刻就變成億萬富翁。然而,我很快又被大幣值搞得頭昏腦脹。交易幾次才明白他們是以“千”為基本單位來計算,千以下盡可忽略不計。

我們旅館附近幾條巷子仍以居民為主,間或有小旅館和便利店,每條巷子里的居民像是商量過的,近鄰的房屋都漆成對比強烈的色彩。有幾條巷子懸滿了彩傘或彩旗,我不喜歡過度裝飾。每戶門窗都有防護欄桿,看得出家境好的欄桿也講究。

一走就到了三一教堂廣場,顯然這里是整個社區(qū)的活動中心。小販游人擦肩而過,推車賣零食的、賣水果的,西瓜、芒果、菠蘿等切塊放在塑料杯里,一杯幾十美分。竟然看到一個人挑著擔(dān)子,擔(dān)子兩邊吊著幾條魚。這是一個貧民和工人階級的社區(qū),據(jù)說曾經(jīng)毒品猖獗,近年才開辟為旅游區(qū)。

夜幕降臨,走過條條窄巷。透過兩旁住家的窗戶,看得出大多是三世同堂??拷值哪情g一般是客廳兼飯?zhí)茫砩弦患胰硕季奂谀抢?。很多人坐在家門口乘涼,很像以前北京的胡同。這個城市很有歷史文化,但論居住舒服遠不如哥斯達黎加的雨林地區(qū)。

走到我住的巷子,樂聲震天動地。巷子里擠滿了人,隨著音樂跳舞。我才想起旅館通知說今晚社區(qū)有活動。頭天晚上在哥斯達黎加就因附近酒吧音樂震天,大半夜不得安寧。反正無法入眠,信步又走到瀉湖,瀉湖邊就是城墻。卡特赫納老城的核心區(qū)在城墻內(nèi),集中了知名教堂和歷史遺址,統(tǒng)稱為墻內(nèi)城。1984年墻內(nèi)城成為聯(lián)合國文化遺產(chǎn),而卡塔赫那的浪漫,殖民地的魅力也主要來自墻內(nèi)城。

白天酷暑已經(jīng)散盡,幾對情人在黑暗中倚靠著私語。突然想起“夜晚不要在人跡稀少處停留”,還是回旅館吧。

清晨的卡塔赫納,街邊早起小販已擺好了水果、咖啡和點心攤。清潔工還在掃街。一個早餐攤上,生意很好,顧客不斷。一個人正在揉面,另一個在油鍋旁忙著,剛出鍋的各種各樣的炸食整齊地擺著。我買了一個長長的類似油條或麻花,看著脆實則面。也有炸香蕉,用來炸的都是青色大香蕉。有一種炸得比較硬,吃起來如脆片,另一種保留了香蕉的綿軟和甜味。這里太熱,戶外活動不多,為了開胃又吃很多油炸的淀粉食品,當?shù)厝说姆逝致氏喈敻摺?/p>

雖然卡塔赫納早有土著居民,但哥倫比亞的土著從未建立起如印加、瑪雅、阿茲特克那樣的帝國。1532年,弗朗西斯科·皮薩羅在庫斯科擊敗印加帝國皇帝阿塔瓦爾帕。次年,西班牙殖民者埃雷迪亞(Pedro de Heredia)從西印度群島渡海在此登岸。他沒遭遇太多抵抗就占領(lǐng)了港口,因此沒有像皮薩羅那樣的故事。當時的傳統(tǒng)是用家鄉(xiāng)的城市命名殖民地,埃雷迪亞就以西班牙知名港口城市卡塔赫納命名這片土地。進一步溯源,西班牙的“卡塔赫那”來自與古希臘和古羅馬爭奪地中海霸權(quán)的城市迦太基(Carthage)。為了區(qū)別于西班牙的卡塔赫那,這個城市的全名為印第安的卡塔赫那。1540年代,這里成為西班牙加勒比海貿(mào)易的四個主要港口之一。繁忙的港口吸引歐洲的海盜,人們開始修建并完善圣費利普城堡要塞(Castillo de San Felipe de Barajas)。

跟著谷歌地圖,我們想走到城堡要塞。不知哪里出了問題,走到城郊仍不見城堡。問路不得,此時,那種酷熱恐怕連鳥兒都會被熱昏從高空墜落。再循原路返回,過橋,總算找到了。從地面看上去,這座建于17世紀的城堡要塞,并不比希臘舊都納夫普利翁(Nafplio)更雄偉,但卻與其他任何一座要塞一樣的乏味。頂著烈日,沿著上升通道揮汗走到要塞上,才知道這里比地面上看要復(fù)雜得多。整個防御工事呈三角形,分三四層,上有堅固城堡,下有迷宮般的暗道。

1544年,作為秘魯白銀出口港,卡特赫納成為法國海盜讓·弗朗索瓦·羅伯瓦爾(Jean-Franois Rob)的攻擊目標。此后200多年,為了抵御海盜劫掠,英法海軍的進攻,當?shù)刂饾u修起城墻、堡壘、炮臺等系列防御設(shè)施??ㄌ睾占{海灣有兩個入口,博卡格蘭德和博卡奇卡(BocaChica),前者位于同名的L形半島,后者為蒂拉拉邦巴島(IslaTierrabomba)的內(nèi)海灣。博卡奇卡窄且深,一次只能通過一艘船,其入口的一側(cè)由圣路易斯堡(Fort San Luis)守衛(wèi),而另一側(cè)則有炮臺。半島與島之間進入內(nèi)港的通道都有堡壘防御。市區(qū)南部又是一座島嶼,稱為拉曼加(La Manga)。許多瀉湖將郊區(qū)與老城區(qū)隔開,城墻上還有100多門大炮,這一切使卡特赫納堅固難摧。在導(dǎo)游看板上,在城市歷史故事中,城堡的功績一再被提到,被渲染。想到世界上大部分政治力量都集中于溫帶,而偉大的歷史事件常常發(fā)生在中緯度地帶。在熱帶,抵御海盜就是可圈可點的歷史了。

走到西面的炮臺,城下瀉湖倒映著藍天。即便烈日當空,這座城市仍相當潮濕。一般到了下午,海風(fēng)就會大起來,灌入街巷聊解酷暑。一面哥倫比亞國旗迎風(fēng)飄揚,游人紛紛在旗下拍照留影。在電影《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要塞炮臺曾多次出現(xiàn)。至于在《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海盜故事,連我都能想到與此地有關(guān)。

加勒比海濱實在太熱了,熱得連餐館都不想去,只能早晚出門。傍晚時,我們步行去老城的中心區(qū)。鐘樓前的廣場上,晚風(fēng)吹拂,黑人男女歡歌勁舞。穿過鐘樓大門,馬車沿著窄巷悠閑而行,教堂里圣樂飄飄?;乩壤?,情侶挽著手,親吻著,他們極少用紙筆寫情書了吧?更不會像《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人將情書藏在教堂圣水池和城堡廢墟裂縫里。朦朧燈下,穿長裙的女郎沿街而行,渾圓的肩頭閃著微光,這里還會有像發(fā)霍亂似的情癡嗎?

走回蓋賽馬尼,一片黑暗。住家一燈如豆,更多的人坐在門前等候光明。揚聲器無法發(fā)出能沖人一跟頭的聲浪,唯有商戶旅館自用發(fā)電機嗡嗡作響。我以前在印度也經(jīng)歷過很多次停電,對此并不陌生。黑暗讓整個社區(qū)安靜下來,也遮蔽了絢爛的色彩,那些白日里不被注意的生靈開始活動了。熱帶的生靈太多了,那些不成比例繁殖的蟲子啦爬行動物啦,“在這里,鮮花會生銹,鹽巴會腐爛。”(《霍亂時期的愛情》)。或許,熱帶人相對放松的原因之一,是要與太多生靈共存,而生命又是這樣地容易腐壞?

我們再次來到墻內(nèi)之城,從鐘樓走到阿杜阿那廣場(Plaza de la Aduana)。這廣場是老城最大的廣場,在殖民時期曾作為閱兵場,那時幾乎所有的行政機構(gòu)都在這里。廣場的一邊是皇家海關(guān),哥倫布雕像站在廣場中央,四周是姜黃、白色、深紅的樓房。隨后,我們走過圣佩德羅·克拉弗(San Pedro Claver)教堂。這座當?shù)貥酥拘缘慕ㄖㄓ?580-1654年間,圣人克拉弗的遺體放置在教堂內(nèi),這個圣人一生都在救贖新格林納達的黑奴。新格林納達是西班牙殖民區(qū),包括哥倫比亞、委內(nèi)瑞拉、巴拿馬和厄瓜多爾。在電影《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弗洛倫蒂洛就在這座教堂的門口交給費爾明娜第一封情書,那是一個禮花閃爍的平安夜。

我們走過宗教審判所,曾經(jīng)的奴隸拍賣廣場多米尼格廣場,這里有以夸張的大雕塑著名的哥倫比亞雕刻家費爾南多·博特羅(Fernando Botero)的作品。那些拱廊,那些精致的陽臺,那些街道、廣場和教堂,仍與馬爾克斯的描寫相若,但更加時尚,精品和藝術(shù)品店也貴得離譜。

我們走進代筆人拱廊,這個拱廊殖民時期叫做“商販門廊”,后來因抄寫員在此為文盲代寫各類文書而更名?,F(xiàn)在拱廊內(nèi)仍有許多商店,熙熙攘攘直到深夜。拱廊外,濃蔭包圍了玻利瓦爾廣場。在馬爾克斯的筆下,弗洛倫蒂洛正是在這里為人代筆寫信。他為熱戀中的雙方代筆,后來那對情人生下孩子,特意來請他做孩子的教父。在那個時代,拱廊內(nèi)外的市場名聲不佳,而費爾明娜為了找一蔽蔭處,不知不覺走到這里。“瞬時間,她被淹沒在一片嘰里呱啦的火熱叫賣聲中,有擦鞋匠、賣鳥人、二手書商、江湖郎中,還有賣甜食的女人。”她被五花八門的東西吸引,開始在貨攤商販中穿梭。突然一個晴天霹靂將她定在那里。在她背后,嘈雜之中唯有她能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這可不是花冠女神該來的地方。”費爾明娜看到了離別兩年、曾朝思暮想的情人,“他離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時彌撒騷動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樣。但與那時不同,此刻她沒有感到愛情的震撼,而是墮入失望的深淵。”她突然醒悟到,他們之間的感情不過是幻影,那幻影來自青春的懵懂與反叛,來自于紙筆,來自過于美好的想象,那想象中的愛就在那一刻逝去。在馬爾克斯的筆下,這逝去似乎過于戲劇化,但我不得不承認戲劇就是真實的節(jié)縮版。

卡塔赫那保留下來的城墻已成步道或露天飲食店,走上城墻,圣佩德羅·克拉佛教堂的圓拱鐘樓屹立在眾多美麗的房屋之上。走過數(shù)門古炮,蒼老的小城堡迎風(fēng)向著大海。近處港區(qū)停泊著游艇,檣桅如林,弗洛倫蒂洛似乎就在這里失魂落魄地升起旗幟,迎接遠方駛來的商船 ……

走到馬爾克斯故居前,我先看到一幅作家的壁畫。那幅畫是畫在一家女裝店外墻上,櫥窗幾乎遮住了畫像。朝圣者可能會有些失望甚至覺得被冒犯,但我覺得這種搭配雖不算魔幻,也會得到馬爾克斯的認可。

過了這幅畫像,再往北走幾步,就見一座橘紅色的建筑。這座建筑占據(jù)了整整一個街角,轉(zhuǎn)角外的那部分面朝大海。從外觀上看,它由泥磚建成,線條極簡,風(fēng)格現(xiàn)代,與周圍回廊式建筑格調(diào)相異。這座故居已是旅館,除非住客不得訪問。馬爾克斯逝世后,家人將其骨灰安葬在卡塔赫那,但并沒有作家博物館,其足跡大多在文字中。

1948年,馬爾克斯在波哥大上大學(xué)。同年4月,自由派領(lǐng)袖蓋坦被刺殺身亡,波哥大的抗議活動演變成暴力騷亂。城市變成一片火海,死者無數(shù)。馬爾克斯避難來到卡塔赫納。他與同伴訂的旅店位于玻利瓦爾廣場東南角,但與同伴失散無錢入住,只好在玻利瓦爾廣場的木凳上度過不眠之夜。那家旅館建筑仍在,但已是蒙特薩克羅酒吧。后來馬爾克斯在《宇宙報》找到工作,報社正對著圣佩德羅·克拉弗教堂的巨大石墻。馬爾克斯初為新聞記者,不但寫作手法需要從虛構(gòu)轉(zhuǎn)為非虛構(gòu),而且面臨嚴格的新聞審查。所幸報社主編薩巴拉是一個站在陰影中的智者,他以自由派的眼光修改稿件,將政治智慧和新聞的文字技巧授于馬爾克斯。在這里,馬爾克斯學(xué)會了新聞稿如何通過審查。在這里,他斯結(jié)識很多有趣有見識的人,他和朋友同事半夜三更去“洞穴”吃牛排、“馱”蛋和炸青香蕉,通宵聊天,喝酒,唱歌跳舞。交不起房租時,他就在咖啡館里通宵吸煙讀書。他是書癡,也是妓院的??汀?/p>

距離馬爾克斯的故居不遠,有一家名為索菲特圣克拉拉的旅館,旅館的前身是一家醫(yī)院。據(jù)說旅館修復(fù)時,馬爾克斯得知那里發(fā)現(xiàn)一具骷髏。他前去調(diào)查,看到骷髏生前是一個披著22米長發(fā)的女子。40多年后,他據(jù)此寫出了《愛情與其他魔鬼》,主題是科學(xué)與宗教。

在《宇宙報》任職近兩年,馬爾克斯又前往巴蘭基亞的《先驅(qū)報》任職。后來哥倫比亞的暴亂已波及鄉(xiāng)間,他的父母搬到卡塔赫納,作家從此輾轉(zhuǎn)于卡塔赫那和巴蘭基亞。在作家的一生中,卡塔赫納簡短卻重要。在接受訪談時,馬爾克斯說:“如果我沒有當記者,我不會寫書。我在卡塔赫納完成了成為作家的課業(yè)。”馬爾克斯還說他所有的小說都有卡塔赫納的蹤跡,“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我不得不回憶時,我總是想起卡塔赫納的一個地方,一個人物或一件事。”猶如倫敦之于狄更斯,京都之于川端康成,卡塔赫納與馬爾克斯也難以分開。

我走到故居后的海濱,天空蔚藍,海風(fēng)吹拂。再次走上城墻步道,看白浪往復(fù)。當年馬爾克斯乘坐長途汽車到此,遠遠地看到了城墻,“城墻建于輝煌年代,將異教徒和海盜拒之門外,如今早已湮沒在瘋長的樹枝和長串的黃色風(fēng)鈴草之下。”

離開海濱走不過5分鐘,我們來到馬德里費爾南德斯廣場(PlazaFernándezdeMadrid)。廣場中央矗立著白色的雕像,但似乎沒什么人在它面前駐足。粉白色的花開著,有人在彈琴。人們在樹蔭下隨意散坐,看書,吃東西,幾對愛侶竊竊私語。據(jù)說馬爾克斯在書中將這廣場改名為“福音派公園”,而費爾明娜的閨房就在公園旁。或許你正坐在那個絕望的年輕人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就在那張最隱蔽的長凳上。“從早上七點起,他就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一條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長椅上,在杏樹的樹蔭下假裝讀一本詩集,直到看見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過。”“她走起路來有一種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履輕快,鼻翼微收,交叉的雙臂緊抱著胸前的書包。她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頭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縛似的。”在電影版里,費爾明娜總是像一只受驚的小母鹿。

馬爾克斯的父親曾是電報員,《霍亂時期的愛情》取自他父母的故事,但他把生死混淆在一起寫,把魔幻當現(xiàn)實來寫。他說:“我總是感到高興,對我作品的最大贊揚來自想象力,而事實是,我所有的作品中沒有哪一條沒有現(xiàn)實依據(jù)。”“問題在于加勒比海地區(qū)的現(xiàn)實與最荒誕的想象相似。”

我年輕時多讀歐洲人寫的書,習(xí)慣于書中的理性和全知視角的風(fēng)格。初讀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并不特別欣賞,再讀才覺喜歡,而且越來越喜歡。馬爾克斯的詞語意象猶如這座城市,繽紛密集得讓我喘不過來氣,時不時要放下書來休息。就在我們在哥倫比亞時期,瘟疫即將蔓延全球,而且超越了最荒誕的想象。寫出來的故事多少還需要邏輯,而現(xiàn)實的進程卻已不需要邏輯了。

(寫于2020年2月9-11日。文中所引《霍亂時期的愛情》摘自海南出版公司,譯者楊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