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爾克斯的漫長告別

鄧安慶2024-08-26 16:34

鄧安慶/文  


“我夢見參加自己的葬禮”

2014年4月17日,哥倫比亞著名作家、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去世,享年87歲。消息一出,來自全球各地的悼念文章不計其數(shù),其規(guī)模之盛大,自不必多言。時隔多年,馬爾克斯長子羅德里戈·加西亞·巴爾恰出版了《一次告別》,從家人的視角追憶父親離世前后的種種,讀來讓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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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告別》

[哥倫比亞] 羅德里戈·加西亞 | 著

楊玲| 譯

新經(jīng)典文化| 南海出版公司

2024年4月

這本書的獻詞是“獻給我的弟弟”,這是一句簡單的話,卻也是一句無比沉痛的話。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梅塞德斯·巴爾恰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是本書作者,次子是平面設計師貢薩洛·加西亞。繼2014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后,梅塞德斯·巴爾恰于2020年8月15日離世。父母親相繼離世,是永遠也無法彌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人擋在死亡面前了。而這樣的哀慟,只有弟弟才能跟自己一起面對。告別從來不是容易的,關于父母親的記憶碎片會經(jīng)常翻涌上來:有時是父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癥之后的嘮叨,有時是照料父親時的細碎細節(jié),有時是母親在父親離世后的生活……連帶著當時的氣息、光亮、心情都會重新想起,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那一刻都會讓人分外惆悵。

正如作者所言,“書寫深愛之人的死和寫作本身一樣歷史久遠,然而當我真正準備這樣做的時候,瞬間哽住了喉嚨。把這一切訴諸紙上的想法讓我感到恐懼,落筆時我無比愧疚,重讀時又萬分沮喪。真正讓人心亂如麻的是父親還是一位名人。傾訴的需要之下或許埋伏著想要在這個庸俗時代一舉成名的意圖。也許應該拒絕它的召喚,保持謙卑。無論如何,謙卑是這浮華塵世中我們所偏愛的為人之道。但寫作的永恒規(guī)律如此:主題選擇了你,一切抵抗都是徒勞的。”身為讀者,我們很慶幸作者接受了這樣的召喚,唯有如此我們才得以窺見一代文學大師常人的那一面,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癥后的無奈與悲傷,死亡來臨時的沉痛與沮喪,都如此真切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其實這本告別之書,可以寫得很厚,但作者卻極為節(jié)制,只是以淡淡的筆觸回憶起生活中的點滴,完全不會像他父親那樣以汪洋恣肆的表達方式去鋪排??稍陂喿x過程,我們能鮮明地感受到文字的空白處是作者的情感,如此洶涌,如此深情。

“我對父親的情感深沉卻復雜”

1959年,羅德里戈出生,那一年他父親馬爾克斯32歲,《枯枝敗葉》已經(jīng)出版了幾年,隨后在1961年出版《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而舉世聞名的《百年孤獨》要遲至1967年才出版,也就是說在羅德里戈的童年時代,馬爾克斯還只是一個嶄露頭角的新人作家。到了1982年,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躍成為世界級大作家時,羅德里戈已經(jīng)是23歲的青年了。由此可以看出,羅德里戈在成長的過程見證了父親一步步走向巔峰。在書中,羅德里戈寫道:“我對父親的情感深沉卻復雜,因為他的名聲和天賦是得變成好幾個人,我艱難地把這幾個他合而為一,總是在各種情感之間前前后后地彈來彈去。”

2014年4月21日,在父親的追思會上,“我有那么一瞬間,我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出神地看著悼念者的一張張面孔。我想起父親曾說過,我們每個人都有三種生命:公眾面前的,私下的,秘密的。片刻間我想或許承載著他秘密生命的那個人就在人群之中。”在公眾面前,父親是文學大師;在私下,他是可親可感的父親;而到了“秘密的”層面,也就是縮回到父親的個人世界,無論精神層面的,還是肉身層面的,他都有一個獨屬于自我的世界。從廣大的外部世界,一步步退回到自我的世界,殘酷的是,阿爾茨海默病癥漸漸剝奪了父親的記憶。羅德里戈承認,“此外,其中還夾雜著一些難以名狀的感覺,源自他長久的、痛苦的告別——他正漸漸失憶,和我懷有的某種負罪感——暫時覺得自己在思想上超越了他而喜出望外的負罪感。”

羅德里戈的坦誠讓我欽佩。我想他也肯定逐漸要適應“這是馬爾克斯的大兒子”這樣的身份標簽。只要跟父親一起出現(xiàn),他就自動淪為背景的點綴,畢竟父親的光芒太過耀眼,要想超過父親的成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因此,他沒有選擇成為一個“文二代”,而是成了一名電影及電視劇導演、編劇,如此也就避開了別人拿他和父親比較的麻煩,“直到步入不惑之年,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決定到洛杉磯使用英語生活和工作,實際上是刻意為之,雖然可能我本人都不曾意識到,我是在有意選擇一條自己的路,遠離父親巨大成就的影響范圍。我花了20年時間才看清在周圍人看來顯而易見的事情:我選擇在另一個國家工作,那里講的是父親不會講的語言(他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和意大利語,但他的英語只能用來讀新聞),他沒怎么去過那里,親近的朋友也很少,甚至多年來沒有簽證可以前往旅行。”頗有意思的是,他的弟弟貢薩洛也沒有選擇寫作之路,后來成了一名平面設計師。

馬爾克斯對于他兩個兒子的選擇是非常理解的,“他總是擔心人們用他的成就來評判我和弟弟正在做或者放棄的事情”。羅德戈里拍第一部電影時,馬爾克斯專門去看他的劇本,并表示很喜歡;電影拍出來后,馬爾克斯也常常拿來跟朋友夸耀,或是跟任何他覺得可以拉來參與拍攝的人夸贊。到了最后幾年,馬爾克斯提議跟他一起寫劇本,卻因衰退的記憶導致他們的幾次討論都徒勞無功,只好不斷推遲甚至擱置,最后不了了之。

在書中羅德戈里沒有具體提及自己拍攝的作品,其實他在自己的領域頗有成就,曾導演了十幾部作品,而他父親最有名的《百年孤獨》是他的第10個電視項目,不過此次他不是導演,而是和他弟弟只做該片的執(zhí)行制片人。他在2008年接受西班牙媒體《國家報》采訪時曾這樣說:“我不會導演我父親的小說,因為那將變成媒體的話題,人們無法客觀地看待作品。”他有這樣的擔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失去了記憶,但幸運的是我會忘記我失去了它”

書中另外一點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失憶”。加西亞·馬爾克斯晚年創(chuàng)作量銳減,因為受困于阿爾茨海默病癥。這其實不是馬爾克斯第一次身患重病,1999年他與淋巴瘤作斗爭,后來癥狀得到了緩解。這一次卻不一樣,阿爾茨海默病癥的殘酷之處就在于沒收了他們工作的“工具”。羅德里戈在書中回憶父親:“他說‘我靠記憶工作。記憶是我的工具,是我的原材料啊。沒有它我無法工作,幫幫我吧。’如此,他以不同的形式不停重復著,一說就說上一個小時,乃至大半個下午。這讓人身心俱疲。不過,這段日子最終慢慢過去了。父親慢慢恢復了平靜,有時會說‘我失去了記憶,但幸運的是我會忘記我失去了它。’或者說‘所有人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我。這倒是挺好,我喜歡這樣。’”馬爾克斯雖然這樣安慰自己,依舊掩蓋不了沮喪之情。馬爾克斯的秘書曾經(jīng)告訴羅德里戈,有一天下午他看到馬爾克斯獨自一人站在花園中央望向遠方,秘書問他在干什么,馬爾克斯說:“我在哭。”秘書驚訝地說:“哭?可是您沒有哭啊。”馬爾克斯回答:“我是在哭,只不過沒有眼淚。你沒發(fā)現(xiàn)我的頭腦像一坨屎嗎?”

羅德里戈另外寫到一個細節(jié),讓人感慨不已,“父親出名后與親戚疏離,失去記憶,隨后無法再寫作。最終,在晚年時他才重讀了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讀它們似的。‘這都是從哪兒來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有一次他問我。他讀到最后,終于通過封面認出這些是他最為熟悉的書,但仍然沒怎么理解其中的內(nèi)容。有時,當他合上書時,驚訝地在扉頁上看到了自己的畫像,于是又重新打開書,試著再讀一遍”。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一輩子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老國王,忽然間陪伴多年的坐騎沒有了,軍隊沒有了,所有協(xié)助他建功立業(yè)的老臣都離開了,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空曠的宮殿,昔日的輝煌再也想不起了,甚至連上一秒鐘的悲哀也想不起了,在忽然驚醒的剎那間,他看到了虛無,可是很快他又陷入意識的迷霧之中。

從馬爾克斯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癥開始,他其實就是在慢慢與家人在告別了。他肉身雖然還活著,而那個鮮活的人卻漸漸地遠去了。他的家人也漸漸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知道終有一別,死亡遲早要來,“至于他的秘書、司機、廚娘,所有在這個家里工作了多年的人都被他視為家人、親近的人,他們的存在讓他有安全感,他卻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我和弟弟去看望他,他久久地、仔細地凝視我們,帶著肆意的好奇。我們的臉觸動了某種遙遠的東西,但最終他沒有認出我們”。他甚至連他最愛的妻子梅賽德斯·巴爾恰幾乎都要忘記了,“他記得一生鐘愛的妻子,卻堅信眼前這個女人——雖然一再聲稱是他的妻子——不過是個騙子”。這讓梅賽德斯氣得發(fā)瘋,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段時期竟然最終過去了,她恢復了在他頭腦中的位置,又變回了與他相依為命的伴侶。她是最后的紐帶”。

“死亡給了我這個同拉丁美洲的朋友們歡聚一堂的好機會”

全書最動人的章節(jié),就是梅賽德斯與馬爾克斯的告別。馬爾克斯14歲時,認識了10歲的鄰居梅賽德斯。馬爾克斯開玩笑說讓她嫁給自己,她哭著跑回了家。1958年,他們在巴蘭基亞結(jié)婚,一直到馬爾克斯去世時,婚姻持續(xù)了57年零28天。在這漫長的時間里,梅賽德斯一直陪伴著馬爾克斯,為了讓他安心專職寫作,她撐起了養(yǎng)活整個家庭的重擔,其中甘苦,馬爾克斯都是知道的。在《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扉頁上,馬爾克斯寫著:“本書為梅賽德斯而作”。他把自己對梅塞德斯的愛毫無保留地寫進了小說里。1982年,馬爾克斯登上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臺演講時,特別感謝了妻子,幾十年來,“她總是默默忍受著我瘋瘋癲癲的作風,要沒有梅賽德斯,我永遠寫不出這本書。她負責為我準備條件……錢用完了,梅塞德斯也沒吭聲。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讓肉店老板賒給她肉,面包師傅賒給她面包,房東答應她晚交9個月房租的。她瞞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擔起來了……”

得知馬爾克斯去世的消息,全家人往他去世的房間趕去。羅德里戈寫道,“一般來說,母親都是行動最緩慢的人,可是顯然這次大家都讓她走在最前面。過去幾個星期以來,有那么多次艱難的決定,她都依賴著我和弟弟挺了過來。她走進房間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瞬間明白,他們一起走過的這些歲月足以給予她此刻所需要的全部從容。他們從起初的陌生到最終的相濡以沫,是多么不可思議。”梅賽德斯沒有當即撲過去號啕大哭,而是本能地張羅一切。“她為他把被單拉到胸前,撫平它,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父親的手中。她凝視他的臉頰,撫摸他的前額,那一瞬間的樣子難以言喻。接著,她顫抖了一下,放聲痛哭。‘真可憐,是不是?’先于自己的痛苦與悲傷,她感受到的是對他的無限同情”。羅德里戈不愧是導演,他用準確節(jié)制的筆觸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位失去摯愛之人的悲痛畫面。

羅德里戈提起父親曾經(jīng)抱怨過死亡有一點讓他最不喜歡的“即這是人生中唯一他沒有機會書寫的一面”。馬爾克斯這一生經(jīng)歷何其豐富,所有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見證的以及思考的,都被寫進書里去了,成了被他虛構(gòu)或是加密的內(nèi)容,可是唯獨死亡他只能成承受者,無法進行書寫。他在小說里寫過很多人物的死亡,而他的孩子接過他的筆,寫他的死亡。馬爾克斯曾在《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序言中寫道:“有一天,我夢見參加自己的葬禮,走在一群朋友中間,大家穿著肅穆的黑衣,氣氛卻像過節(jié)般熱烈。所有人都因為相聚而感到快樂。而我則比任何人都快樂,因為死亡給了我這個同拉丁美洲的朋友們歡聚一堂的好機會。”現(xiàn)在,大師已經(jīng)在天堂與朋友們相聚,而他的作品永存世間,滋養(yǎng)著我們,也將惠及一代又一代讀者。他用作品,實現(xiàn)了永生。而他的孩子用這本書,做了一次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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