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拾起歲月

孫葆元2023-11-29 17:37

當數(shù)字化的微信時代到來,紙質(zhì)書信已經(jīng)乘著它的驛馬漸行漸遠,只留下一個背影。

人生在世,總要交流,條件允許時面對面地交流,無法面對面時就靠“信”交流。

“信”:消息。漢朝揚雄說“陽氣極于上,陰信萌乎下”,是說萬物的消息在大地上傳遞。漢朝傳遞消息的人,司馬遷稱其為“傳信臣”。

信之于郵遞、之于微信,是傳輸手段的改變,信的內(nèi)容沒有改變。手段的改變是時代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近代的交通工具驅(qū)趕了驛馬、驛使、驛卒;數(shù)字化替代了已經(jīng)慢下來的交通郵傳,一路走來,構(gòu)成了我們的郵政史。

書信從來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二十四史是靠當年的“消息”構(gòu)成的。

事實上,史家就是收集、整理、梳理消息的學者。有些消息被采納,入史了;有些消息未被采納,未入史籍,但它仍然是第一手史料。這就是書信的歷史價值。

歷史價值往往是當下不被看做“價值”的棄品,消息沉淀為歷史,它的價值就彰顯出來了。原來我們的歷史就是這樣形成的。


魏晉時期“驛使圖”壁畫磚



濟南經(jīng)一路91號坐落著“華夏書信博物館”,是國內(nèi)唯一一間書信博物館。

一座始建于清光緒三十年(1904)的巴洛克風格建筑雄踞街頭,當年的用途是中國最早的電訊大樓,也是中國通訊由書信傳遞走向現(xiàn)代化電訊的始發(fā)地。

走進這座大樓,其實是走進了百年郵驛史,一步邁進了20世紀初的1904年。

那年山東巡撫周馥聯(lián)合直隸總督袁世凱,奏請光緒皇帝開辟新的濟南經(jīng)濟區(qū),與世界接軌,獲準開埠。濟南商埠開建的同時,這座適用于近代工商業(yè)化的電報大樓同時破土興建。電報是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產(chǎn)物,這座樓距離電報發(fā)明只間隔了七十年,由此被命名為“濟南府電報收發(fā)局”,百年來濟南人稱它為“老電報大樓”。

樓體兩層,占據(jù)著經(jīng)一路和車站街的交叉口,呈現(xiàn)出東與南兩個立面,青石基座,墻體用花崗巖鑲嵌,整座樓看上去像一座歐式古城堡。

今天,走進這座樓,走進書信博物館,其廳堂豪華,有東西兩道樓梯通向二樓,窗戶臨街開放,仔細看,窗上的插銷仍是原來的配件,把手是一個杠桿,鐵銷直接貫通上下窗欞,能把窗口嚴嚴地鎖死。窗上設(shè)橫向開合的黑色木質(zhì)百葉窗,與今天的百葉窗迥然不同,往昔歲月的風采至今猶在。

老電報大樓經(jīng)百余年風云,經(jīng)歷戰(zhàn)火彈雨洗禮,至今墻體上仍殘留著昔日的彈痕。經(jīng)一路擴展,樓體阻擋要沖,當?shù)厝罕姁巯惆樗麄儼倌甑睦辖ㄖ?,群起吁請,使其得以整體移動而保存,修繕改造,煥發(fā)新顏。

改造完成后規(guī)劃用途,有關(guān)部門摒棄了商業(yè)利益,將它建成國內(nèi)首座書信博物館。里面陳列著中國郵驛的史料和大量名家書信手跡,向已經(jīng)走入微信時代的人們講述書信的故事。

由是,我們看到許多未被拾起的歷史細節(jié)。

陶行知(1891-1946)是馳名近代的教育家,我們只知道他叫陶行知,卻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名字,叫“陶知行”。書信博物館內(nèi)收藏著1922年6月21日他給當時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王云五的一封信,推薦兒童作家戴白桃的科學故事,茲錄于下:

云五先生大鑒:

久未晤教,曷勝懸念。現(xiàn)戴君白桃有兒童科學故事一冊,特為介紹如豢,收買即行當與兒童有益。白桃君近年研究兒童科學頗有心得,所寫文字亦合兒童心理,專以介紹。敬??到?。

弟陶知行啟

如不是親筆書寫,會懷疑此乃筆誤。其實所寫無誤,他時常用“行知”和“知行”署名,這封信的落款就是“知行”。

1934年,他在《生活教育》雜志發(fā)表《行知行》,說“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改名為陶行知。知是學習,行是實踐。陶行知者,是在實踐中學習;陶知行者,是在掌握了知識后的再學習。

如果沒有這封書信,今天的我們只能從書籍中記住他的第一個名字,不會知道他把名字顛倒一下生出的新意。這既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意,又是一個有趣的故事。

館內(nèi)還收藏著詞作家喬羽先生1959年3月寫的一封信和一首歌詞,信顯然是寫給某位作曲家的。

信中寫道:“歌是為了唱給別人聽的,要讓人一聽就懂、回味無窮。這就要求歌詞必須做到寓深刻于淺顯,寓隱約于明朗,寫曲折于直白,寓文于野,寓雅于俗?!?/p>

他講出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辯證,也是新時代歌曲遵循的基本創(chuàng)作原則。他的歌詞為什么廣受受眾歡迎、傳唱不衰,這封信道出了其中的原委,是歌曲服務(wù)于時代的基本法則。

今天,當我們的歌詞走向文化的迷茫,曲的旋律荒腔走板,讀讀這段話,是不是有一定意義呢?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書信是日常生活里的表達,多彩紛呈,構(gòu)成日常生活的藝術(shù)。

我們看到的行書法帖《快雪時晴帖》就是東晉時王羲之在一場雪后寫給一位張姓友人的短信:“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jié)。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這是一封回復信,他肯定是接到了出行的邀請。“力不次”是說,這邊剛下了一場雪,腳力不易外出遠行??湛跓o憑,怕傳信人為難,故寫下一紙,墨字為信,請送信的人捎去問候。

區(qū)區(qū)數(shù)字,匆匆草成,卻成就了書法藝術(shù)的曠世經(jīng)典。

我們讀到的古代散文《報任安書》是司馬遷給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此時他已遭受腐刑,信中陳述了以殘生創(chuàng)作《史記》的心路歷程,全篇充滿屈辱中的執(zhí)著、奄奄一息中的頑強。

若不是這封書信,我們很難知道《史記》背后的故事。司馬遷為先賢立傳,這封書信則是他自己的傳記,在娓娓敘說中波瀾浩蕩,展示出史官的責任、歷史的擔當,令人肅然起敬。

這何嘗不是司馬遷留給歷史的一封書信呢?

同樣飽受人格侮辱之苦的還有蘇軾。從傳略中我們只知道他被貶謫海南儋州,不知道他在那個蠻荒之地的生存狀況。

從蘇軾給一位資助他生活物資的程秀才的書信中可略窺一斑:“某啟:去歲僧舍屢會,當時不知為樂,今者海外豈復夢見。聚散憂樂,如反覆手,幸而此身尚健?!?/p>

在說完這些感嘆的話以后,他講到了自己的近況:“仆離惠州后,大兒房下亦失一男孫,亦悲愴久之,今則已矣。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p>

他失去了所有的生活物資,為了生存,只有自己動手,“近與小兒子結(jié)茅數(shù)椽居之,僅庇風雨,然勞費已不貲矣。賴十數(shù)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聽其運轉(zhuǎn),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p>

若沒有這封信,我們怎知蘇軾的這一面及他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

書信經(jīng)過竹簡形式、絲帛形式、紙質(zhì)形式,發(fā)展到數(shù)字傳輸形式,通過驛卒、驛馬、驛站到萬國郵聯(lián),又從郵政到今天的微信。華夏書信博物館里有所有這些傳輸?shù)哪P?,展示了一部人類的書信史?/p>

改變的是傳輸?shù)男问剑荒芨淖兊氖菚庞涊d、敘說、通知的本質(zhì),永遠是在不能晤面情況下的文字表達。

當我們看不到手寫的文字和來自遠方的信封、郵票,那些微信中的文字似乎失去了一些溫度。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孫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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