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麥子落在地里

高緒麗2023-11-25 14:03

夜里,寒風(fēng)裹挾驟雨。晨起,雨停,風(fēng)未歇。走在熟悉的上班路上,昔日寬敞整潔的柏油馬路,一夜之間,落葉橫飛,滿目狼藉。

“露白風(fēng)高木葉稀,客行早已及寒衣。”那些有著纖細脈絡(luò)和好看輪廓的銀杏樹葉,終是抵不過時間與風(fēng)雨的雙重侵襲,紛紛葉落歸根。

“西風(fēng)悲咽,寂寂寒衣節(jié)。”深夜的路口,傷心人借著跟前的火苗,期許短暫的溫暖捎去痛徹心扉的思念。

姥爺走的時候,我還小,只記得進門的位置橫放著一個門板,昔日看著我哭、看著我笑的姥爺躺在上面,一動也不動。

姥爺走后數(shù)年,姥姥也走了。那載滿我童年回憶的老房子,最終交付給了一把冷冰冰的鐵鎖。

我的故園,從此再無歡聲笑語。

老房子空了后,我只去過一回,生了銹的鐵鎖,鑰匙也不大管用,好不容易推開“吱呀”的木門,院子里面大半人高的野草,處處訴說著無盡的凄涼與蕭條。

后來,我數(shù)次夢回那座老屋,醒后常常淚滿襟衫,胸腔好像壓了塊石頭,無法自已。

原來,讓我們心緒難平的,常常是看似暗淡無光的往事和一些芝麻大的丁點兒小事。

“一見嬌兒淚滿腮,點點珠淚灑下來,沙灘會一場敗,只殺得楊家好不悲哀……”昔日,姥姥家的土炕上,經(jīng)常坐滿了來串門的老太太。別看她們臉上布滿歲月留下的褶皺,一張嘴,牙花磨平,臉頰凹陷,可是這些絲毫不影響她們對電視里京劇大花臉的喜愛,個個聽得津津有味。

那時候的我,聽不懂戲里的唱詞,也看不懂年近七旬的她們?yōu)槭裁磿槟沁捱扪窖降那徽{(diào)著迷。

我不喜歡聽?wèi)?,常常纏著姥爺一起去山里抓螞蚱。姥爺把手背在身后,走在前面,出了村子,他從嗓子里哼出來的咿咿呀呀,像一截又一截的山路,忽高忽低。

我要姥爺講故事,使性子不肯再走。姥爺便轉(zhuǎn)過臉,笑呵呵蹲下身來,逗我:“這是想背背了嗎?”

我樂得往他后背上一趴,姥爺不再哼咿咿呀呀,改成哼現(xiàn)代的小曲。

不知不覺間,山銜落日,我們一老一小,如同自由自在的風(fēng)箏,離村子越來越遠……

一個人的童年,多是由這樣那樣的小故事拼湊而成的,其間有酸甜,也有苦咸。

有一天,有個村里人來找姥姥,說姥爺早上去菜園里挑水澆園,不小心踩了旁邊那戶人家的一棵菜苗,那家的年輕女人不依不饒,杵在菜園里,手指著姥爺好一頓罵。姥姥跑去跟那個女人理論。

回來后,姥爺坐在八仙桌邊上,含在嘴里的黃銅煙袋鍋子里,一明一暗的火星,好像天上眨著眼睛的星星,就是不吭一聲。

此事過去后不久,有一天,我跟姥姥一起去村東頭舅姥爺家串門,路上遇到了那個指著姥爺罵的女人。我惡狠狠盯了她一眼,然后彎下腰撿起一個小石子,想著等她走過去后,朝她扔小石子。

沒想到姥姥提前知曉了我的心事,她用大手握住了我的小手。

也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姥爺?shù)墓适隆?/p>

歲月悠悠,昔日那些蝕骨剜心般的回憶,再開口,依舊是扯筋動骨般疼痛。

姥爺年輕時正趕上日本侵華的戰(zhàn)亂年代。那年,日本鬼子來村里抓壯丁,姥爺也在被抓的人里面。夜里,路過一片林子,姥爺與兩個村人瞅著機會滾進溝里,躲過鬼子的視線。就在他們以為安全了、可以往回跑的時候,鬼子在后面開了槍。姥爺是被一個村人壓在身下才躲過一劫的。

擔(dān)心牽連家里人,不敢立即回家的姥爺在外面躲了一天一宿。那一天一宿,姥爺?shù)降捉?jīng)歷了什么,姥姥也不是很清楚。

姥姥說,姥爺一身是血地跑回來后,就像變了個人,不肯再跟人多說話。


姥姥家的老房子是祖輩傳下來的,地基與外墻是用大塊石頭壘成的,年代感十足,門口嵌著兩個大拴馬石。

到了夏天,過道里的穿堂風(fēng)“呼呼”吹,老鄰居們都喜歡聚在門口。姥姥與鄰居老太太們坐在門的外側(cè)拉家常,姥爺則在門里側(cè)的過道里搓草繩。

數(shù)根分好的草條,分別用兩個掌心對著揉搓,一搓、加捻,再搓、合股成繩。看似簡單,但要做成粗細均勻、捻度合適的草繩,需要一定的耐心與功夫。

出于好奇,我央求姥爺教我搓草繩,可是我的掌心被粗糙的蒲草搓得通紅,也搓不出草繩來,無奈只得放棄。

姥爺搓的草繩,用處大得很。太奶奶常年坐的蒲團,是姥爺用玉米葉子搓成繩盤出來的,結(jié)實又好看。家里摟草用的網(wǎng)包,是用草繩編的。就連囤玉米的糧囤,也是用草繩捆著高粱秸稈扎出來的。

姥爺走后數(shù)年,家里還能找出他在世時搓的草繩。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如今,就連“草繩”二字,也已經(jīng)很少有人記得了。

我聽過姥爺唱歌。我把這事說給舅舅聽,舅舅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在他的印象里,姥爺平日不茍言笑,連話都很少說,何況唱歌?

我把姥爺唱的大致歌詞說給他聽,舅舅說,雖然這些是那個年代人人都會唱的,但他從未親耳聽過姥爺唱歌。

我聽后有些沾沾自喜,因為我不僅聽過姥爺唱歌,還記得他教我唱歌時的神情,嘴角輕輕上揚,手指在半空比畫,表情輕松,好像我真的是他的學(xué)生一樣。他教得那么認真,我有一個字發(fā)音不準確,他會一遍一遍加以糾正,雖然到最后,常常以我倆笑著收場。

俄羅斯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刻有這樣一句話:“一粒麥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舊是一粒麥子。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子粒來?!?/p>

很多時候,一件事情發(fā)生,當(dāng)時并沒覺出有什么,但日積月累,歷經(jīng)歲月無數(shù)次篩選淘洗,慢慢地,就成了河蚌殼里的珍珠,散發(fā)著不一樣的光彩。

“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他才吐真言,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他思家鄉(xiāng)想骨肉就不得團圓……”電腦里,京劇《四郎探母》正在上演。

近些年,夜闌人靜,我常常會打開一段喜歡的京劇,把自己置身于鏗鏗鏘鏘的鑼鼓聲里,憑管弦婉轉(zhuǎn)、音韻流長的腔調(diào)在耳畔流轉(zhuǎn)。

令人驚奇的是,如今再聽這些,竟不覺嘈雜,反而只覺心內(nèi)安定沉靜。

世事無常,皆成過眼云煙,但有些東西、有些事,我終究是忘不掉了。


文章來源:齊魯晚報

作者:高緒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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